李承弈突然就想起两日前同衡阳的对话。
    那时她陪他见完业护的使臣,回馆驿后就问:“阿兄,你故意坠马那日为何不想檐檐去。”
    正式场合是不好带,明面上没有身份。
    他答得简单:“我不想吓着她。”
    “她哪有这么胆小。”衡阳戳他,“你知道她真实性格。别敷衍我。”
    “……我不想她卷进这些复杂的事情。”
    “哎,我就知道。”衡阳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那我怎么就能呢?”
    “你是有食实封的公主。”他瞥妹妹一眼,“一点不懂,迟早吃亏。”
    衡阳问得犀利:“太子妃、皇后,不比公主难当吗?”
    “她不会。”李承弈很笃定,“我会让她做最快乐的太子妃。”
    衡阳真的是在心里长叹:“你怎么知道,这也是她希望的?”
    “如果呢,檐檐是我这种吃饱万事足的笨蛋女娘,你这样对她,是没有问题。”衡阳头一回给兄长当老师,好脾气得不得了,“可她不是啊——她比舅父的几个儿子都强呢,大表兄在长安时,最最最用心栽培的妹妹就是她,比对云莅阿姐还要用心——表姐可是他同母胞妹,不爱读书也就不读了。檐檐是连小日子,都必须去上女学,还要被定期考问功课。”
    但衡阳其实明白,这种重视本质上就是一种利用价值的体现。只不过客观上,的确进一步塑造了檐檐。
    “你认识她的时候,都已经养得这么聪明了,再来宠,也宠不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娘啊。”衡阳一摊手,“你觉得呢?”
    “我比你更明白她的聪慧。”李承弈一撩袍角坐下,不为所动,“我也不是宠她,往后不要用宠这个字,她是好好的一个人。我只是不想她再辛苦。只要平平安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
    衡阳嘴笨,一时说不过他,只能小声咕哝:“不信我拉倒。”
    ……但他好像真的错了。
    “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李承弈明白了,“我不曾问过你的看法,先斩后奏,让你担心了。”
    他不好用这样的姿势同她聊天,就抖开一旁的单衾,裹住她的身体靠上床头,再矮身去看她:“我猜对了,就点个头。”
    云弥点了头。
    可是先斩后奏——奏这个字用得不好,他只需要向一个人禀奏,自己哪里够格:“……我不敢受殿下奏报。”
    “得了。”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嘴上总是不敢不敢,实际上永远是你气我最多。你这是不敢吗?你就是有恃无恐。”
    眼见她又要瘪一瘪嘴巴,提前轻掐住脸颊制止:“……和足够可爱。”
    你就是有恃无恐,和足够可爱。
    不知他是怎么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云弥鼓了鼓脸。
    “不同你说,只是怕你担心。不止你说过不必,我来前高公和秦尚书也认为冒险,不如慢慢相谈。是我实在不想于此事蹉跎,榆林和五原那边也传信来,亟待我过去。再者说,随着堆欠的绢布数量升高,明年想终止只会更难。”他松开手,让她说话,“你问我就是。问什么都行。”
    云弥小声确定:“问什么都行吗?”
    “你不怕我写信给我阿耶吗?”她从被衾下探出一只手,“他叮嘱过我,要记下你的行程。”
    他只是睨她:“不怕。你现在舍不得了。”
    云弥一梗,偏偏又没办法反驳。
    “问吧。”他拿双手迭在脑后,“比起被你这种没良心的小娘子不告而别,我宁愿接受拷问。”
    “……我同啸捷说了,只是先回馆驿而已。”云弥侧过身对着他,“那我问了?”
    他就“嗯”了一声。
    “此前我问过,上月是五原、榆林一带遭突厥劫掠。听啸捷提起,也说殿下一开始是打算直接北上的,后来为何又改变主意,向西来了?”
    真聪明。他鼓励望去一眼:“阿弥,救济是要走严苛流程的。突厥人是来过,但究竟造成多少损失、伤及多少军民,这要州郡官吏先报灾,再另行遣监察官员检灾。确认过后,才有一系列社仓、宣慰、赋税蠲免举措。如果我直接去,当地各级官吏会怎么做?”
    她认真答:“表面上会严格按照朝廷要求,赈济当地百姓。”
    “突厥人年年都来。阿弥觉得,这是往年百姓们能得到的抚恤吗?”
    云弥明白了:“所以……”
    “所以我直接去,表面文章被做稳妥了,反而动不了他们。你也瞧见了,地方官有地方官的行事逻辑和利益派系。不是张口闭口天下、黎民,就能够解决。这种轻飘飘的话对他们没用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又亮了几分。李承弈无奈:“还想问什么?”
    “……殿下为什么这么重视马政。”她靠他近一分,“是装备骑兵用的吗?”
    “……你分明很多事都能猜到。”他回近一分,“是。最晚在我这一朝,必有战事。”
    她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我就是怕你操心这些,但我不知,不说反而更让你多心。”他不知什么时候扯开被衾一角,慢慢钻了回去,“往后我都同你说,你有事也随意问。倘若只是担心我安危但实则也认为有用、正确,就让我倔一倔;如果真是同我意见不一,或者发现我的错处,就放心大胆地说,我一定认真考虑你的看法。这样好了吗?”
    苍天,这竟然是一个储君对女子说出口的话。
    云弥眼前模糊得太迅速,迅速到他的脸眨眼间就看不清。
    这臭衡阳,还真是了解她。是他自以为是了,李承弈抬手一点一点擦掉:“但你要一样……我知晓你心里也有事。我相信你,不干涉你,更不强求你依着我行事。但若是什么极为要紧的选择,就同我商量商量。”
    “我不是个自大的人,但仍然想对你保证。我发誓,纵使天大的事,我都能护住你——如果我都不能,那就只有我的父亲能——”他突然笑,“等于还是我能。我和你讲过,他一般拿我没有办法。”
    她猛地抬手,紧紧、紧紧抱他。
    “我知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说感谢我阿耶这种话。”她将脸深抵在他肩骨下,“可如今我的确好庆幸,是我遇到殿下。只是想一想别人得到殿下的情景……我都后怕得想要发疯了。”
    他怔忡听着,都忘记要抬手回抱。
    傻瓜女娘。
    如果那一夜是别人,你家中只会多一个意外暴毙的姐妹。虽然顾及你——尚且不认识我的你——必然会伤心,我不会亲自动手,但也不会阻挠你父亲和姑母。
    只是因为是你,第一反应才是认栽。
    只是因为是你,努力推开无数次之后,见到你那种痛苦、羞耻又莫名决绝到无以复加的神情时,尽管根本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选择拥抱。
    只是因为是你,进入你身体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云弥又着急去吻他,说的话也是胆大包天:“……我还想要。想要你。”
    两个人方才又闹了一丁点小插曲,都没有真正满足。
    但早已不仅仅是情欲上的渴求。
    他重新覆上她的满怀洁白细腻,哑声问:“……那还要学吗?”
    “不学了……”她抬手摸他的眉骨,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郎君要我就好。阿弥都听话……都喜欢。”
    又是故意的。她根本就不会听话,他不需要她听话。她只是懂得什么词汇,什么语气,什么神态,什么距离,能够最大限度地在床笫之间点燃他,挑高他,诱惑他。
    他拿她更没有办法。狠狠挺入的时候,凝视她的需求远远胜过了亲吻,错开双眼一刹那,都感到可惜。
    她也无法再形容这种结合带来的震颤。像是连整个灵魂都不受控制地被深嵌,细分到几乎要破碎,然后同对方裹缠揪紧,永不可分。
    “我的……我的。”他毫无道理地又偏执起来,指腹没入她纤细手指间,深重顶撞,逼得她娇吟连连,“阿弥……我的。”
    这不是头一回了,云弥都记不清,“我的”成为他的欢爱字眼已经有多久。但她明确回应是头一回,就像缠上去绞他的双腿一样,头一回地恨不能让他就这样融入自己:“……你的。”
    他更加激烈,激烈到预料到,今夜轻易没完。抱着她坐起来,一边吻她柔软胸前,一边将她的腰肢摁向自己,全然沉浸在情爱里。
    云弥一样只感到快乐,太汹涌的快乐,只想再多一分地容纳承受,指尖都陷进他肩胛里。喊出声时已经不止心甘情愿,而是仿佛生来就该如此:“……夫君。”
    她拿两只手去托他已经有些汗湿的脸庞,喃喃着吻他的眼睛:“夫君……”
    都不知是怎么被提溜起来抵到窗边,脊背贴着的墙面冰冷,但没有起到一丝半点降温作用。因为身前人热得像三伏天下的一座火焰口,所蕴藏的力量也堪称惊人。
    云弥叫都叫不出来,除了抱着他再没有任何依靠,除了脆弱之处剧烈的快感再没有任何感官——直到再也不能承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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