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清晨寂静的冷巷,早起倒马桶的邻家主妇飞快的跑回屋,放下手上活计,张罗的下两个鸡蛋,准备贺喜去。
    “你说,镜清这小子跑哪儿去啦?”
    “这还用我说,整个坊巷谁不知道啊,八成又跑到河边捕鱼玩儿去了吧。”
    “那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凑热闹”,短马褂的少年将过长的马褂边角打了个结,正欲迈开步子。“嗳,这不是孙瓴大哥吗,看,那是不是孙瓴大哥?他从北平回来啦?这倒好,我妈又有的念叨了。看看孙家孩子多出息……“
    “小朱你能别那么啰嗦吗。嗳嗳,孙大哥”
    被叫唤的青年停住步伐,转身看两个叫住自己的少年。
    “小朱小吴,许久不见倒是长高不少,这个点,怎么不上课,到处闲晃,被街坊看见,回家少不了一顿打”高大英俊的青年说道。
    名唤小吴的少年忙道“和孙大哥一比,我们自然是不成器的”。
    孙姓青年正要说什么,却见从二郎亭方向急忙忙跑来一中型身量的汉子,揪着小朱的耳朵便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好好的课不去上,撺掇着陈家小子一起逃学,这倒好,现下陈家小子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以后怎么在街坊邻里中做人?”
    朱能平被揪得痛楚,正咬牙切齿。孙瓴倒是听得真切,陈家小子,不正是这铁三角中少了的镜清吗?当下二话不说,往二郎亭方向跑去。
    到了二郎亭一看,边上已围了满满一圈人,熟的不熟的都吵开了锅,听着大概是有人溺水了。具体经过,却没个详细,端的是让人越听越迷雾,越听越着急。
    三人手脚并用的往人群里攀,两个毛头少年自是不必说,连一向阿姨大嫂视为翩翩佳公子的孙瓴也不免汗流浃背,失了风流体面。
    走近一看,桥边土路上直挺挺躺着个汉子,倒不是他们要寻之人,旁边还坐着个赤条条的少年人,正在拧自己的衣服。
    只见他还没长开的身子,因家贫显得越发纤细,终日玩水,倒是黑了不少,只是天生白肉底,乍一看,臂上两截倒是黑白分明。见人没个大碍,三人才放下一颗心,小朱火急火燎的冲出人群找爹,小吴和孙瓴走上前去。
    小吴先发了话“你倒是越发出息,捕鱼捕除了个大活人,这称斤卖了,得值多少钱啊。”
    少年扭头一看,这货嘴上一向厉害,说不过,索性拿卷了一半的湿衣服丢向小吴。
    “说的什么废话,还不快去请叙文叔来,再等下去,指不准这人还有没的救呢,水性不好也不问个深浅,还不给乱流冲的没了影……”
    话音未落就见旁还有其余人,定睛一看,展颜笑了,唤一声“孙大哥”。完全没了刚才同龄孩子间撒泼扯皮的小无赖模样,倒是多了几分乖巧清秀。
    孙瓴也不客气,自小教训惯了,看他在自己不在时又放肆了去,当下便板起面孔,好端端的英俊样貌,顿时显得凶悍了些。
    孙家人皮相好,深眼窝高鼻梁,从眉弓到鼻尖一路下来,线条犹如连绵山峦,往那一站,立马就和面目平头整脸的各人区分开来,看着倒是洋气。就是看着显得年长,不到二十,说亲的人都快踩破家门,孙瓴在外游学,自是不理这些,家里人也只好拿出“新派”的做派,用“自由恋爱”之言打发诸位,否则众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厚此薄彼的,在哪家面前都难以做人。但是心里已经在悄悄物色好人家的姑娘。定要有些门第,才能配的上孙家的家事和这个新时代的状元。
    镜清看孙大哥这幅表情,倒是比见了先生还怕上三分,小吴看了不免好笑,孙大哥平时教你读书写字,虽说亦师亦友,但也不见得怕成这幅摸样吧,不由便笑出了声。
    这时旁人吵杂起来,原来是叙文先生来了,这位叙文先生,姓林,是封疆大吏林元抚的后代,但林家家业大,虽也住在林家大院,但是究竟是哪边的亲戚,大家也搞得不太明白。林叙文倒是个奇人,在金陵念过两年书,可是一不当兵二不做官,也不眷恋花花世界,又跑回这个小地方,做了个挂单大夫,中医西医倒都会些,周遭人有个头疼闹热的,都先上林家找林叙文,实在有个大病,才会上洋人开的协和医院。
    林叙文为那倒地的汉子把了把脉,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接着几个动作,方道:“这人没什么大碍,好在镜清救的及时,只是喝了几口水,过个一时半刻的,就能醒了,不过躺在这儿吹风倒不是回事儿,看着脸生,估计不是附近的人,要是没给淹着倒害了风寒,那倒真是我们的不是了。还是先搬到我那儿去吧。”
    后来又听到此人已醒又匆匆离开的消息,小吴还咕哝了两句“这人好没良心,醒了也不来见见恩人”。小朱附和道:“对,要是再买上半斤糖当谢礼,那就最好不过了”,镜清当下没说话,但是没想到,日后此人报的,竟是份大礼。这是后话,暂不表。
    说说那孙瓴一回来便见了自己的学生逃学,虽说这次救了人,保不准下次就闯了祸。正满肚子不高兴。镜清看孙瓴的样子,再不敢造次,认认真真的服个软,让他消消气:“孙大哥,这事错在我”。
    “那你说说你哪儿错了?”
    “不该逃学”
    “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
    孙瓴看他这一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顿时觉得头大“还有什么?还有你为什么要逃学,归根究底的,你不就是爱摸鱼吗,以后也不准了”
    “这可不成,要是不摸鱼换些家用,家里都要揭不开锅啦”他话一出,自己便是一愣,陈家虽破落,但倒不为外人知晓,表面上日子还是过得去,哪怕对小朱小吴两个发小也不曾多说上两句,见了孙大哥,竟不由自主吐了真话。
    孙瓴也是一愣,没想到他整日在河边玩耍,倒不全是为了玩,还有这么层因由,当下便掏口袋,正动作着,便被少年给阻了。
    “万万不可。”少年见他动作,急着推开。
    “有什么不可的?”
    “别人家给的钱拿着都还成,唯独孙大哥给的,拿不得”
    孙瓴一听,皱起了眉,两条直直的剑眉上扬,嘴角往下一沉,硬生生憋出了半边的酒窝,看着有些稚气,上下两个表情搭在一块儿,显得有些怪异好笑,但不难看,倒有些像受了委屈,伤了心的孩子。
    “别人的拿得?就孙大哥的拿不得?你这是看不上孙大哥?”
    镜清正觉得他面目可爱,却听他这话出口,赶忙说道“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过去家里没钱让我上学堂,都是孙大哥教我读书认字,现下再拿你的钱,不真是‘连吃带拿’了吗,我可不这么不要脸皮”。
    孙瓴听他这么一表,倒也不再勉强,收了动作。手直接搭上少年人肩头,直往巷弄深处走,便是那九曲十八弯的回家路。若是寻常人走这巷子,定是会给急的上窜下跳,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死胡同,或者看着狭路就要有出口,谁知一出来,是更曲折的巷弄。这一两个小时耽误在里头,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这三七坊巷,自是摸得门清道熟。三两下便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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