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茧被涡流卷入的那一瞬间,防护罩材质因为超出承受的压强向内弯曲,描摹着身体轮廓发生扭曲的变形,轰断裂成一节一节然插进的四肢。
    脖颈、手臂、腰间、大腿,细密而尖锐的创口,血流如注,如漩涡旋身环绕。皮肤如吸盘向内挤进五脏六腑,银荔的表情在深海中无比模糊,已经不是一张活着的脸。
    一个人变成一幅画,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何况她本来就单薄。
    因刺痛紧闭的眼球里,流出的眼泪与海水难舍难分,没有人能看见溶解在海里的泪。
    她看不见身体里逼出的血,每一滴都从脖子上的幼翼擦肩而过,却绕身旋转,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液绸带。
    骇人的巨浪漩涡之中,她独自成为了一个红色的小漩涡,深深地着色在海底。
    “宝宝。”
    她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
    “宝宝。”
    模模糊糊的声音,银荔吐出一口带血的气,艰难地睁开被压力按下的眼皮。
    她想,她应该是死了。
    否则怎么会不再旋转了呢。
    她恐怕已经在天堂了。
    深海之中,她不仅停止了旋转,还看见了神迹般的白光,白色的光晕上挥洒金色的光圈,失血过多,看得模模糊糊的。
    那光晕离她好遥远。
    “宝宝。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是爸爸吗?上一个叫她宝宝的人是爸爸,那是八岁之前。
    神迹显灵,迷雾缭绕的白光驱散,一闪,一闪,模糊的十字闪向清晰。
    白光里的人,她终于看清。
    “……妈妈。”
    沉寂的死志骤然焕发,银荔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两行血泪从眼底滑出。
    她在光圈里,云山水雾的银发,弯下笑意弧度的眼睛,雪肤非人,两扇打开的翅膀是照亮海域的神光。凝望了那张照片许多次,像一朵被定格在最美时光的花一样的女人穿过了时空的束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过很多次,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么美的人的孩子。当她触手可及时,本能地脱口而出一句妈妈。
    银露华嘴角一点含笑,像极了水莲花的款款温柔,因为她素未谋面的孩子。
    “妈妈……”
    银荔静止在自己的血漩涡中,海洋的涡流与她擦肩而过,她毫发无损。她想要靠近她,流出的血泪渐渐地重新清澈透明,“妈妈。”
    她的翅膀在海中也那么柔美、那么华丽,不受海水腐蚀和倾轧。
    “笑笑没有来吗?”银露华好像扎根原地的海草,没有靠近她。
    “爸爸,爸爸不在了。”
    “哦。”美丽的光晕瞬间失色了一度,她说,“是啊,过去这么多年了,如果还活着,不会不来看我的。”
    银荔想用脸蹭她的手掌,想赖在她怀里,“妈妈……”
    “再多叫几声。”银露华笑得明媚,似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以后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能带我走。”
    “有人在上面等你呀。”银露华也想抱抱她,但每一句话后,翅膀的光泽都黯淡一分,有些不得已停在原地的无奈。
    “我想跟你走。妈妈,不要丢下我。”
    “宝宝,我不能带你走。”
    银露华的笑意温柔到近乎悲哀,“你有银落华的半个灵魂。”
    “什么?”
    “他分了半个灵魂给你,让天空之城认可你。”
    永恒的生命,也是永恒的禁锢。
    “你说舅舅吗?”
    “他当舅舅啊。”银露华美丽的脸庞若有所思,“这样也不错,他会替我们照顾你。”
    她现在顾不上别人,只要一心一意留住眼前的人,“我要怎么才能见到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来不及啦。我为了见到你才等到现在。”
    咸涩的海水塞满了她的身体,泡得她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液都在疼。她拼命伸手,想拉住她,指尖怎么也碰不到她。
    究竟是谁对她施下如此永生不得触碰的惩罚,再美丽也无法相交。
    “见到你,我很高兴。你的翅膀也像我。”
    银露华只是笑着,原地坐化的圣母像柔光普照,“上面有人在等你。去吧,宝宝,去寻找你新的家人。”
    “不要回头。”
    她的血漩涡如同红稠的襁褓,被母亲的手推远了。推离漩涡的轨迹上,只能惊恐地伸手,指尖指向渐渐消散的白光,那一个如梦似幻的天使淡淡地笑着,在这一片属于魔鬼的海域,万光碎金入海。
    温文尔遇到第一个魔鬼浪,浪高近百米,波谷一陡,即刻打翻女神号的船身。
    他知道魔鬼海域的迷信,咬牙抓住扶手,跟着船身天翻地覆旋转一周,船体轰然沉入海面。
    魔鬼海域常见的下马威是不期然的魔鬼巨浪,越近核心地带,浪头越高。
    他在船舱驾驶室,安全系数极高,随着旋转的视角颠倒冷静地观测窗外的深海。
    魔鬼海域的海况复杂,深海内岩石矿物、海洋生物不知者甚多,加上涡流交错进一步复杂了洋流风向。他只能尽力判断避开已知的威胁。
    深海巨物,随涡流的旋转擦过船窗。
    船体倒挂的瞬间,脑子随重力下坠,产生了大脑跌出脑袋的刺痛。
    神圣的白光之花骤然绽放在深海深处,船窗闪烁,金雾的光泽像天女散花,绕着发射光芒中心散开。
    温文尔在大脑下坠的瞬间震惊地看向深海之光,他的多功能眼镜被甩飞的那一瞬间看见了光芒中的人像。
    犹如他儿时站在岸边幻想过无数次的美神阿芙洛狄忒从深海升腾的贝壳漫步而出,那便是被封印在海底的美神,摄人的光芒从立足之处迸发,远远看去像一座金光像,两扇巨翼因被囚禁海底而光华泯灭。
    那美真实又虚幻,真实在美丽与他臆想中的毫无关联,虚幻在只是一照面,她对他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待他与船身一并旋转归位后转眼消散。
    没有一丝痕迹证明存在过,难道是魔鬼海域特有的致幻性。
    温文尔潜在海底,快速探测身边的痕迹,凝重地打开防护罩浮上海面。
    此时已经被魔鬼浪冲远了一些,在魔鬼海域核心区的边缘。
    海面上烈日灼灼,温文尔捡起驾驶室地上的眼镜,重新戴上。
    ……人像探测仪响了。
    和他眼镜聚焦的方向一致,离女神号的船体不过三五米,薄如纸片的人随着海浪悠悠摇晃,生命迹象微弱。
    温文尔几乎失语,他从来没想过脱离了保护仓的人还能在魔鬼海域里活下来。
    船身伸出机械手,把人捞上甲板,湿漉漉的甲板上,他才看清她身上的惨状。
    被撕成破布的衣物,皮肤上数十道几乎致命的伤口和百道微小伤口,恐怕骨骼和内脏也被压强压垮了,脸色竟然安详。
    温文尔生平第一次不相信光脑,所有冰冷的数据都不堪情感一击。他颤抖地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这具残破的身体搂在怀里。
    他扶起她肩膀的瞬间,阳光照见她的脊背,出现一道海市蜃楼般的光影,那是半边翅膀,虚幻地挂在她伤痕累累的后背。
    温文尔难以置信地触摸她空无一物但肉眼可见的后背,瞥见她脖子上挂了一段饱受风浪竟然没断的项链,坠子一片是洁白得分毫不染的羽毛,刹那间,甲板上猛烈的阳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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