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两年
    邵振洲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随手把帽子?脱了,搁在桌上,随后肩膀一耸, 棉大衣也落在了椅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那道伤口。
    夏居雪:……
    夏居雪是被大棚里的热气烫伤的。
    大棚内空气湿度大,前几天又连着?下了几场小雨, 刚刚长?了子?叶的茄子?幼苗,不幸染上了“灰霉病”, 只能进行“高?温闷杀”, 先浇水, 在密封, 杀菌。
    寒冬腊月, 外面是呼啸的北风, 蛇一样地?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但浇水密封后的大棚里,却是热气腾腾, 每隔10分钟,就要进棚里观测温度、湿度,夏居雪就是这般被烫出了血色……
    夏居雪三言两语把前因后果说完,接着?道:“就一点?点?烫伤,抹了药膏,再?过?两天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 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没有告诉邵振洲, 最后一次从棚里出来时, 她差点?晕倒在地?,幸好吴美芹她们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了她。
    说完,她又询问?地?看向邵振洲:“对了,你怎么回来了?”
    十二月,是老兵退伍的季节,随军几年,她早就发现了,每到这个时候,不说营区,就是家?属院,空气里都带着?几分凝固和压抑。
    而邵振洲也曾告诉她,这段日子?,也是各级干部在紧张忙碌之外,还伴随着?几分惴惴不安的日子?,各单位都需要制订严密的方案,层层布置落实?,做好周密准备,目标只有一个,顺利把退伍老兵送回老家?。
    用?邵振洲的话来说:“部队里私下有句话,接新?兵容易送老兵难,每年退伍时,偶尔就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个别老兵因为往日里对某位干部有意?见,或是因为个人愿望没能实?现,临走时可能会发泄情?绪,闹出一些事端来,还有一年,一个退伍老兵差点?把人家?当地?的大姑娘带回老家?……”
    所以,邵振洲这段时间一直在营里忙活,就是周末也没有回家?,今晚却是突然回来,她才会有如此一问?。
    邵振洲没有马上回答夏居雪的问?话,目光依然落在她的脸上,发现她不只脸颊上有烫伤,眉眼中还隐藏着?几分疲惫,心里顿时涌起深切的心疼。
    虽然她只在探亲回来的第一晚,向他倾诉过?内心的紧张,此后就再?未提及,但邵振洲能想象得到,最近这段时间,她面临的压力,有时,他甚至觉得能听到她被拉紧的心弦发出的咔咔声。
    下一秒,他犹带着?寒气的右手食指指腹就轻轻摩挲过?夏居雪脸上的那处烫伤,温热的触感让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手指头的冰冷,赶紧又把手撤了回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夏居雪。
    “疼不疼?”
    夏居雪心里暖暖的,嘴角轻翘,摇了摇头:“当时有一点?点?,后来就不疼了。”
    邵振洲没有说话。
    都烫出血色来了,怎么可能不疼,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高?温炙烤,只是,那是她的事业,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轻轻松松就能随便成功的。
    就比如他们军人,要保证“人人都能上战场,个个都是战斗员”,同样要经?历无数次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想到这里,邵振洲不自觉地?伸出胳膊,把夏居雪揽近怀里,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把两人的影子?紧密地?连在一起。
    邵振洲的声音很低,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低迷情?绪。
    “辛苦了!”
    往日里的邵振洲,总是一派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姿态,这种情?绪很少在他身?上见到,所以,很快就被夏居雪敏感地?捕捉到了。
    联想到这段时间,营区里走的一批批老兵,夏居雪抬起头来,看向邵振洲,语气里有着?淡淡的迟疑。
    “今天,是不是有和你关系很好的战友退役了?”
    邵振洲倒是不惊讶夏居雪能看得出来,也没有想着?要隐瞒她,沉声道:“林少峰今天退伍了!”
    邵振洲非常热爱这身?绿军装,也想永远把自己定格成战斗的姿态,但他也知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果哪天他也要脱下军装,肯定会有不舍,有遗憾,但肯定会在单位留下一个圆满的“句号”,但今天,林少峰的这个“句号”,却是不圆满的。
    林少峰的退伍,带着?几分这年月的无奈。
    他去年刚刚升职,调到了团机关,但阮春媚因为嫌弃驻地?条件太差,并没有随军,而这次,就是因为阮春媚的这份嫌弃和口无遮拦,不但给她自己带来了灾祸,也连累了林少峰。
    “她在公众场合说错话,埋怨军人不顾家?,还发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牢骚,被人抓了把柄,说她扰乱军心,不但要开会斗争她,还写信告到团里,组织股派人去做了调查,回来后,给林少峰两个选择,一是和对方离婚,断绝关系,二是转业回地?方,林少峰选择了转业。”邵振洲声音低沉沉地?道。
    这场疾风暴雨式的全国性运动,同样蔓延到了部队。
    他们团作为全训单位,受影响还没那么明显,但据他所知,自运动以来,军区司令部就有好几个领导连续遭了殃,被迫转业都是境况好的,有的还被关押了起来,全家?被撵出大院……
    哪里,都没有岁月静好,就算是看似风平浪静的部队,在看不见的地?方,同样有暗潮在涌动。
    而阮春媚,这次是直接撞到了枪口上,人家?言之凿凿的告状信都寄到团里来了,她自己也是承认了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部队不处理是不可能的!
    邵振洲眼前又浮现出白天时站台上的情?景。
    小小的站台上,退伍老兵和还在服役的战友拥抱、告别,互道珍重和祝福,笑容伴随着?泪水,林少峰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挤过?人群,来到他的跟前。
    一个大力拥抱后,林少峰拍着?他的肩,虽然脸上带着?平静的笑,但邵振洲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所表现出来的笑是经?过?修饰了的,是一种落寞的笑,这也让他的黑眼圈更?明显了。
    “战友一场,也是缘分,虽然咱俩这些年没少互相打击对方,但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咱俩情?况差不多,偏你小子?运气好,一枪就击中了个好老婆,不像我,打了那么多空靶,最后打中的这一枪,也是差强人意?……但,我既然娶了她,她就是我这辈子?的责任,我认了!”
    邵振洲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能吐出两个字。
    “保重!”
    只有当兵的才知道,有一种情?叫战友情?,他和林少峰虽然表面看着?交情?一般般,甚至两人似乎还隐隐有较劲的意?味,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如果上战场,对方都是自己能放心交付后背的人!
    汽笛声响起,林少峰临上火车前,两人互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个对邵振洲而言,沉重无比的军礼……
    对于林少峰的事情?,夏居雪心里同样有些沉重。
    她反伸出胳膊,再?次把自己藏在邵振洲怀里,嗅着?鼻翼间属于他的熟悉的气息,轻轻说出了一句在外讳莫如深、只有在最信任的人跟前才敢提及的心里话。
    “也不知道这场运动,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
    老兵走了,新?兵来了,一走一迎、一出一进间,时间就像一缕看不见的风,不经?意?间就从缝隙中溜走了。
    家?属区的家?家?户户们,以及新?兵连的战士们,在过?年时如愿吃上了新?鲜的韭菜馅儿饺子?,后来,又相继吃上了蔬菜队的甜椒、茄子?、西瓜,以及作为“特菜”的西兰花,再?后来,在蔬菜队又多加了两个棚子?后,西红柿、黄瓜也吃上了……
    而就在蔬菜队多扣了两个棚子?时,曾经?因为队里的孩子?眼馋偷过?蔬菜队的大棚菜,而特意?带着?人上门道歉的上屯生产队的队长?,主动找上门,想让队里的副业队过?来打工。
    “一年四季,家?家?户户的下饭菜,不是萝卜、土豆,就是蔓菁、葱叶,腌着?吃,熬着?吃,蒸熟了蘸着?酱吃,有时连这都吃不上,只能挖地?里的婆婆丁和苣荬菜凑乎一顿,所以,当初娃儿们才作出那么丢人的事情?来,连解放军的菜都敢偷!你们不但没有怪我们,还白送了那么多菜给我们队,惭愧啊!”
    老队长?说到这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
    “这次,我们是听说,你们这里缺人,老汉我就想腆着?老脸过?来问?问?,能不能让我们村里的副业队过?来,他们虽然不会种你们那个大棚菜,但翻土,平地?、播种、施肥、耙磨、浇水、治虫,都是从小做熟了的,绝对不会磨洋工偷懒……”
    上屯生产队离牛脚洼不算远,以往,队里的娃儿们夏天放牛时,偶尔也会来这边,所以,当初,听说蔬菜队的成员都是驻地?部队的家?属,特意?建了两个棚子?来种菜,还觉得他们瞎折腾,没想到很快就被打脸了,人家?种的菜不但好,效益更?好,那公社的骡车和县里的拖拉机,都不知道来了多少趟!
    “那骡车和拖拉机收了菜,一趟一趟地?往外运,运的都不够卖的,听说那棚子?,光西红柿亩产就有五六千斤,那辣椒(甜椒)和茄子?产得就更?多了,上万斤都是少的,估摸着?人家?一亩地?的菜,能顶上咱们10亩大田作物的收入还多呢!”
    晚上开社员大会时,队里那个最喜欢到处瞎晃悠、小道消息也最多的“小喇叭”,一脸羡慕嫉妒地?跟其他人道。
    羡慕嫉妒完了,又忍不住满脸佩服地?说了一句:“怪不得领袖号召全国都要学习解放军呢,解放军打仗能打赢,干农活也不含糊,就连人家?家?属种个菜都让人眼馋,我今天在公社街上,听公社那个来收菜的和人闲聊,说他们蔬菜队那个穿军装的王同志说,他们种菜的人不太够呢,也不知道这消息准不准,他们招不招外面的人!”
    然后,不出意?外的,上屯生产队的社员们晚上失眠了,他这个生产队长?也失眠了!
    上屯队三面环山,人多地?少水更?少,人均只有三分地?,喝水要去大老远地?方挑,他们倒是也想学人家?多开几亩荒地?呢,问?题是地?开出来了,缺水缺肥缺农药,买个乐果、六六粉、敌敌畏都需要经?过?公社批准,就这样,这地?哪里是那么容易种活的!
    所以,社员们的日子?过?得都苦哈哈的,为了多赚点?钱,好些人只能跑到外面去搞副业了,但就是这样,日子?过?得照样恓惶,要不然,当初队里的孩子?们也不能因为眼馋,去偷人家?蔬菜队大棚里的茄子?当果子?啃,这谁不知道,军民一家?亲啊,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穷闹的嘛!
    也因此,一听说蔬菜队缺人,老队长?也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立马就赶了过?来,队里搞副业的青壮们,可都在家?里等着?呢!
    就这样,这一年,蔬菜队又增加了好几个“编外队员”,劳动力大增,而就在次年,他们的大棚蔬菜又再?上了一个新?台阶,西红柿亩产8000斤,青椒亩产1.25万斤,黄瓜亩产3.8万斤!(数据来自1979年某地?大棚蔬菜产量。)
    1976年,对家?属连蔬菜队来说,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年,但这一年,对国人来说,则是哀音阵阵的一年,继一月后,九月的某天,家?属区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了这个年代最沉重的哀乐……
    而更?令夏居雪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邵振洲他们还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24小时加强战备时,这场她原以来还会持续很久、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运动,突如其来的结束了!
    十月,平地?一声春雷,待来自首都的好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时,10月底的一天清晨,一名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穿着?简朴、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营区外,跟哨兵顺要找夏居雪。
    “潘叔?!”
    看着?眼前这名虽然比记忆中老了许多、但笑容依然熟悉无比的邻家?叔叔,夏居雪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第128章 走到底
    潘永升是在?月初那件大快人心的事件后没多久, 被内招回省农办的。
    刚回去,就被马不停蹄地派到津市,参加一个种子研讨会, 会后,想到老朋友的一双儿女离津市不算太远,就顺道?拐了过来?。
    “潘叔叔, 恭喜您!”
    听罢潘永升的解释,看着这个又黑又瘦, 显然?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但精神依然?矍铄的熟悉老人, 夏居雪由衷地道?。
    “如果是其?他事, 也就罢了, 这件事情, 的确值得恭喜, 潘叔叔就收下了!”潘永升朗朗笑道?。
    这些?年,他虽然?也受到了一些?打击, 但心中的信仰支柱从未彻底倒塌崩溃,始终坚信,组织会有还他清白的那一天,所以,就算是面对生活改造,他依然?能乐观对待, 他很庆幸,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内心感慨间, 潘永升细细打量夏居雪。
    近10年不见, 当年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漂亮小姑娘,如今稚嫩青涩褪去, 外表看着虽然?依旧软得像一团棉花,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成熟、自信、乐观的光芒,身上完全没有被精神和肉、体折磨过的痕迹,想来?日子过得很好?。
    潘永升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又想到夏居雪这几年所做的事情,笑得更加欣慰。
    “你爸爸以前常说,人生有限,事业无限,他在?天有灵,知道?你也投身我?们的农业事业,他后继有人,肯定也会很欣慰。”
    说到父亲,夏居雪心里?也有几分?沉甸甸的痛,但她很快敛起心神,使劲点了点头。
    “嗯!”
    潘叔叔说的,也是她内心的愿望。
    说话间,两人很快走到了家属院,今儿周末,这潘永升也是特意?挑的时间,所以,除了屁股坐不住的邵淮勋小朋友以外,全家人都在?,而且,还有一个特意?过来?“讨饭吃”的老熟人于明山。
    随着夏居雪的一声“我?们回来?了”,屋里?有人赶紧迎了出来?,潘永升看着突然?出现在?跟前的几人,目光先落在?了夏居南身上。
    夏居南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潘叔叔,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看我?们的吗?”
    虽然?当初作邻居时,他年纪还小,但对于这个和爸爸关?系很好?,对他也总是一脸慈善的叔叔,他也是记得的。
    潘永升又把之?前跟夏居雪说的,重复了一遍,接着笑吟吟地对夏居南道?:“小南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爸长得越来?越像了,真好?。”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身上充满了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朝气、锐气和正气,眼睛里?还都是光,老友夫妻俩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在?邵振洲身上,夏居雪赶紧介绍,而邵振洲也恭敬地叫了一声“潘叔”,得到潘永升一记满意?的点头。
    眼前的年轻人,一身军装穿得整整齐齐,领口?的袖口?也未见松开,姿态挺拔地往那里?一站,看着就让人眼前一亮,跟小雪看起来?倒是很般配。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好?好?!不愧是国家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看着就让人觉得踏实、亮堂、舒心,和小雪很配!”
    他话刚说完,邵振洲就被人拉开了,脸皮三尺厚的于明山嬉皮笑脸的挤了上来?:“老爷子,那你看我?如何?我?也是国家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潘永升:……
    这名龇牙咧嘴的军人,性格倒是随和逗趣。
    他好?笑地看向邵振洲:“这位同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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