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信秀大人过世之后,又过了三天,这几天,弥七郎充任新君的贴身护卫,除了短暂交班下哨时间外,几乎都是吋不离身地跟在吉法师身边,看着他接管原先由信秀大人主持的各项事务,一直忙到今日深夜。
    「所以……你自称专为先父指挥透波、打探情报,那为何我之前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那古野城的评议间内,仅点燃一支烛火,让整个房内略显昏暗,织田家的当主吉法师半倚靠在肘枕上,以两指撑着额头的手挡住了大半烛光,整张脸几乎垄罩在暗影之中,只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轮廓,严厉的目光不时从阴影中透出,审问着伏在面前的这位男子。
    (註:乱波应为关东地区对忍者的称呼,近畿一带对忍者称呼则为透波,由于前文用词不一,往后皆统一称作透波。)
    「回殿下,唐土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乃兵法之基本,不论是殿下或殿下的对手早已了然于心,因此孙子又在『用间篇』详论侦情之术,提出因、内、反、死、生等五间,其中内间、反间、死间都是佈间于敌军中,进行刺探与散布谣言等工作,此三间不论是敌佈于我军或我佈于敌军皆为常态,因此……」
    「因此为了避免敌军轻松打探到你们的动向再进一步用计,你们平常就隐藏自己的身分、行跡,只有我爹才知道你们的动向,你是想这么说吗?」多亏吉法师打断了那名咬文嚼字的透波,不然弥七郎恐怕会当场昏睡过去,这名在吉法师身后站岗的马回心中暗自庆幸。
    「正是。除此之外,知道吾等行踪的人,还有平手中务丞大人。」那名伏在地上的透波此时才把头抬起来,双眼直视着如今已成为家督的吉法师。
    「爷,是真的吗?」吉法师转头问坐在身旁的平手爷。
    「千真万确,瀧川大人子承父业,统领透波为我家效劳已有数年岁月,值得主公信任。」平手爷向吉法师回答道。
    「很好,」吉法师又转回头看向那名透波,「你刚刚说你叫一益是吗?以后就麻烦你了。」
    「赴汤蹈火!」名叫瀧川一益的透波再次向吉法师行礼。
    「不过一直叫你们『我们家的透波』有点拗口,你们有名字吗?」
    「回殿下,吾等被先主信贞起名为『饗谈眾』。」瀧川回答道。
    「饗谈?边吃饭边听你们报告吗?」吉法师略为沉吟,「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看见你给父亲上菜,但你上完菜之后却不退下,甚至待到我离开之后都还留在房里。你表面的身分是不是在膳房里帮厨的?」
    「殿下好记忆,」瀧川看起来把惊讶之情隐藏得很好,「将来若在城里其他地方遇见吾等,也请殿下将吾等当作寻常下人对待即可。」
    「知道了,先下去忙你的吧。」吉法师把话说完便将瀧川差走。
    「那么敝人告退了,殿下若有需要,只要对殿下识得的饗谈眾比出暗号就可以了。」瀧川说完话后,便迅速地退出房间。
    这三天以来,吉法师和平手爷以及城里的一些近臣一直忙于交接事务,几乎分身乏术,一直到此夜深人静之时才有片刻清间。
    一阵冷风吹进房内,灯火摇曳。
    「他的部分倒还算简单,」瀧川出去之后,吉法师的脸色转为凝重,「爷,各地城主的回覆呢?」
    「是,昨天老臣已经发信告知各地城主,说五天后便是新任家督首次总评定,请各地城主亲自前来参加。」平手爷恭敬地向吉法师报告。
    「结果呢?」
    「…目前只有邻接三河边境的各城主回覆说会亲自前来表忠,希望粮草供应能一切如常。」平手爷稍微迟疑了一会,但还是不加修饰地全盘托出。
    「哼,连边境的人回覆都比他们快,」吉法师脸色颇为不快,又问道:「那有人公然造反吗?」
    「当然没有,」平手爷试图安慰道:「殿下不用着急,您是先主信秀大人钦定的继承人,各地城主们最后还是会想通的,还有三天,再给他们点时间回覆吧。」
    「好吧,」吉法师换了个坐姿,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对了,爷,之前我说过请你筹办我爹丧礼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唔…这个…。」平手爷竟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怎么?」
    「主公万罪,是臣一时疏忽,今早勘十郎大人已给各城主和家臣发出讣闻了」平手爷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吉法师。
    吉法师接过讣闻读了一阵,「地点,在万松寺……时间,在四天后,恰好就是要开总评定那天!这种事情,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刚刚那个瀧川一益为什么不跟我报告!!!!」愤怒的吉法师站了起来,将那则讣闻撕成碎片。
    「主公莫怪,因为这件事情是老臣的疏忽,所以才想由老臣来跟殿下亲自报告,瀧川大人只是答应老臣的要求。」平手爷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做出想要制止的模样。
    「各地城主呢?」
    「不少人都已经回信说会出席了,剩下的人没意外应该也都会到场。」
    「这些你都是听瀧川说的……?瀧川都是先跟你报告吗?」
    「啊这……!」平手爷一听方觉大为不妥,「主公切莫误会,实在是这半个月家中大事尚在交接,主公又分身乏术,所以老臣才自作主张,代为定夺一些琐事,请主公责罚!」
    「我有个疑问。」吉法师高高在上,看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平手爷问道。
    「主公请说…」
    「爹的遗体还在我城里,没有爹的遗体,他们是要办什么葬礼?」在吉法师的质问下,平手爷陷入了沉默。
    「爷……你已经跟他们交涉过了吧?」
    此时的房内一片死寂。
    房外则是一片狂风怒号,不时有几阵风捲进房内,吹得灯火飘忽不定,让弥七郎根本看不清吉法师此时是什么表情。
    「是,没错,」平手爷把头抬了起来,双眼由下而上直视着吉法师的眼睛,「勘十郎大人的使者想要直接找殿下谈判,被我拦了下来。我跟他们谈好条件,只要他们答应让殿下主持仪式,我方就会把信秀大人的遗体带到现场。到时葬礼一结束,殿下就能把在场的城主、眾臣直接带到那古野城来开总评定,我们便能利用勘十郎大人主办的葬礼反客为主。」
    「为什么不跟我事先商量?」吉法师继续问道。
    平手爷沉默以对。
    「回答我!」吉法师喝道。
    「……殿下呀,我带着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个性吗?如果当时让那使者晋见你,你一定当场就把那使者轰出去了。于是总评定那天,你就只能凄凉地站在空荡荡的评定间,看着各地城主跑去信行举办的丧礼那边表忠………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平手爷说这番话时捨弃了平时臣下使用的措辞,以一介长者的态度,语重心长地告诫。
    吉法师听完后点点头,轻轻地坐回了原位,「原来是这样……爷,是我误会你的一片苦心了,抱歉,爷爷。」
    「没什么好抱歉的,老臣只希望殿下能顺利继承先主的家业,仅仅是这样罢了。」
    那晚事情就这样定了,吉法师就寝之后,弥七郎也和夜班的人交接,回到马回眾的寝室,几乎是碰到床铺的瞬间就睡着了。
    隔天一早,吉法师又开始接见各路人马,首先便是津岛眾的堀田道空,儘管堀田道空行礼如仪,然而和当年天王祭时,跟在信秀大人身旁一脸諂媚的模样相比,此时的神色显得相当漠然,甚至还带有几分倨傲。
    弥七郎想起小时候那个让父亲跪地求饶的债主,他们脸上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听说债户在债主眼中比叫化子还不如。
    「大人万安,今天老夫谨代表津岛眾来商讨令先君的债务问题。」堀田道空简略地行了个折手礼后便开门见山。
    今天陪同吉法师的除了平手爷之外,还有村井贞胜大人,以及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弥七郎差不了多少岁数,两人目光相对时,对方还客气地对他点头行礼,相当斯文。弥七郎有听说过这新近提拔的年轻人,原来便是信秀大人曾提过的丹羽长秀。
    平手爷首先代表织田方发言:「堀田大人,先主生前的借贷至今还没有任何一笔到期。如果您是要来确认新主是否会承认这些债务的话儘管放心,织田家在尾张一向说话算话,从来没有赖帐过。」
    堀田道空相当应付地把他的营业用笑容掛在脸上,「当然当然,织田家至今为止都是如期还债,只不过府上的财务状况……说来冒昧,实在是津岛眾内有少部分大人对此相当担忧,所以今日才会让老夫来确认一下。附带一提,信秀大人一共积欠津岛眾三万两千馀贯钱。」
    一旁的村井贞胜开口了:「堀田大人,这不过是笔小数字,我弹正忠家怎么说也是领有近二十五万石的大名,难道您认为这点钱我们还会还不起吗?」
    三万两千馀贯对织田家是个小数字?弥七郎一听不禁暗自乍舌。
    堀田道空听完却是挑起眉间,对着村井贞胜笑道:「我说村井大人啊,我们津岛眾虽然不能像大名那样去检地,不过手底下粮商收购各地米粮所记录的帐册还是能拿来看看的。依老夫看,整个尾张也不过近五十万的石高,这五十万先给上四郡的信安大人分去一半,接下来二十五万石还要再给信友大人还有其他织田的小分家瓜分,这样一来弹正忠大人,虽然他的确是尾张的豪强,但领内石高最多也不过十五万石,这还是他死前的数字。至于他过世后……嘖嘖,恕我失礼,信长殿下您今年…能从各地城主那边收到多少年贡啊?」
    弥七郎注意到吉法师和平手爷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吉法师说道:「我继位之前在津岛有投资些小生意,我可以把分润都转让给津岛眾抵债,甚至把那些生意拿来抵押。」
    「喔!阿紫的屋敷连老夫都有耳闻,津岛的人都讚不绝口呢。可惜您这间店好虽好,但是跟三万贯相比还是九牛一毛,连抵个利息都不够。」
    「织田家向津岛眾欠的债,会以分期偿还的方式,全部奉还。」吉法师向堀田道空说道。
    「殿下,现在的重点是织田家有没有还债的本钱啊,我看我们就别为这种空话讨价还价吧。」堀田摇了摇头,「我看这样好了,津岛镇本来要上缴的商税以及通行各地的关税啊,从下个月起就改为用来偿还弹正忠大人的债务吧。」
    此话一出,平手爷的神色变得侷促不安,村井大人则根本吓出一身冷汗,较为年轻的丹羽长秀也是眉头深锁。
    旁边的弥七郎则大为困惑,为何手上握有大军的织田家臣竟然会被商人的一句「不缴税」吓得手足无措?直接派兵去讨不就好了?这之中的利害恐怕他永远无法弄懂。
    「我看看啊,」堀田道空拿出怀中算盘,开始低头在上面拨拨弄弄,算计了起来,「我们每个月上缴的商税虽然颇丰,但是债务的利息也不少啊,扣掉利息后的金额首先用来偿还利息……」
    「堀田大人。」吉法师向着堀田道空喊话,但对方似乎忙于计算,没有听闻。
    「嗯嗯,这样算起来,第一年几乎都是在偿还利息啊,然后第二年开始……」
    「堀田大人!」吉法师加大了音量,但堀田道空依然充耳不闻。
    「喔!因为有偿还本金的关係,利息也相应减少,所以本金偿还的时间会越来越快,如此加加减减,大约只要六年,就能……」
    「堀田大人!!!!!」吉法师又加大了音量,此时已经到了不理会就相当无礼的程度了。
    「……一笔勾消。」堀田道空终于停下拨弄,但依然低头看着算盘,故作意兴阑珊样地抬起一隻眼睛看向吉法师。
    织田三郎信长,双手扶在面前,向前弯腰,对着堀田道空行合手礼,「钱,一定如数奉还,请堀田大人再宽限一段时间。」
    堀田道空终于把脸从算盘里面抬了起来,「唰」地一声把算珠归位,然后扬起下巴,睥睨着在他面前低头的信长。
    「嗯,那个『尾张的大傻瓜』也终于懂点事了呢。」堀田搓着下巴,打量着信长,然后把脸拉近,「那么,殿下啊,听说唐土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男儿膝下有黄金』,您对我这一拜究竟贵如万金,还是不值一文呢……就看您今后的表现了。」
    堀田道空拂拂衣袖,站了起来,「那么老夫今天就此告退。嗯,殿下啊,我们对于怎样叫表现良好,应该都有默契吧?」
    「当然。」信长回道。
    「我们应该也不用争执所谓『一段时间』究竟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种小事吧?」堀田道空双手束在背后问道。
    「不用。」信长的头依然低着。
    「那好,老夫就此别过,期待殿下的好消息啊。」堀田道空说完,便退出房间,随着领路的小姓离去。
    堀田道空离去之后,吉法师便停止见客,和眾臣讨论了起来。他的手靠在肘枕上,两指撑住太阳穴,拇指扶着脸颊,静静地听着臣下们的发言。
    「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多亏您这一拜,否则今年年底我们的财库就会告终了。」村井贞胜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我们一年的开销到底都花在哪边了?如果只是玩赏宴会之类的东西,能省则省。」吉法师对着村井说道。
    「唔…扣除家臣年俸、偶尔的工程之外,其实最大一笔开销倒还是在马回眾上。」村井大人瞄了一眼在场的弥七郎,尷尬的说道,而弥七郎则是尽责地当作没听到。
    「村井大人,马回眾劳苦功高,您此话是要削减他们的俸额吗?」丹羽长秀好奇地问道。
    「兵农分离。」吉法师简单地回答了结论。
    「殿下明鑑。丹羽大人,您误会了,马回眾若说是我家最精锐的部队,自然是当之无愧。然而平日他们并不解甲归田,不打仗的时候便是吃城里的、用城里的,每年还要发出大笔年俸。先主殿下在世的时候也是集领内全城之力,外加一部分商税,才养得起这批部队。我说马回眾是我家最大一笔开销,仅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其他意思。」村井大人对着丹羽长秀解释道。
    平手爷说道:「殿下,若是没有得到城主们的支持,外加失去津岛的商税,马回眾就只有解散一途,弹正忠家会就此分崩离析。」
    「马回眾是爹留给我的底牌,绝不能解散。」吉法师断然回应。
    「这是当然,」平手爷凑近吉法师,低声说道:「如此一来,便只能和勘十郎大人他们合办葬礼,然后我们在葬礼上,要求各地城主向殿下效忠。」
    吉法师静默了一阵,眾臣们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决定。
    「就这么办吧。」吉法师的答覆让平手爷松了一口气。
    又忙碌了两日,便到了葬礼的日子。
    这一天一大早,弥七郎便随同吉法师前赴万松寺参加葬礼。由于是参加葬礼,为顾全礼仪,便没有着上全套盔甲,而是穿了一套黑服,外面再套上算是简便式盔甲的腹当盔。他骑着马伴随在吉法师左侧,随时注意四周状况,另一侧则是野野村正成。
    吉法师则是穿着一袭黑色的直垂,胸前左右各纹上一枚织田家的五木瓜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折乌帽子,骑在马上气宇轩昂,与平日判若两人。
    平手爷由于负责协办葬礼,天未亮便带了一批僕人前去会场布置了。
    至于其他人,包括城内奉行如丹羽、村井等人都骑着马跟在吉法师身后,再后面则是小平太、阿狗、胜三郎等吉法师从小认识的玩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马回眾也骑在队伍前后随行护卫,由坂井政尚全权指挥。
    来到万松寺,这才发现现场万人空巷,原来除了各地城主和他们的随从外,甚至还有不少平民百姓主动来到现场,希望能在葬礼开始时,随着上人的诵经一同为信秀大人祈福,于是这些人把寺庙的院里院外挤得水洩不通,在马回眾驱赶下才让出一条道路。
    「殿下,先主的治理很得民心啊…」丹羽长秀附耳对着吉法师讚叹道,「臣下…很羡慕殿下能有位这样引以为傲的父亲。」
    「能跟随到这样的主公,连臣子都会感到与有荣焉呢。」村井大人说完不禁挺起胸膛,似乎引以为豪。
    弥七郎注意到吉法师看了两位奉行一眼,并没有回话,而是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殿下不用担心,」弥七郎对着吉法师说道:「您将来也会像这样受到臣民爱戴的,我…呃不对…是臣下,臣下对您有信心!」
    吉法师听了却是嘴角浅浅一笑,「哼,胡说八道些什么。」
    吉法师一行人在门口下马,沿着石子路步行穿过庭园。庭院里的群眾见到吉法师便纷纷让出路来,那些城主们也是纷纷对吉法师鞠躬行礼,但脸上却透露出古怪、尷尬的神情。
    石子路的尽头,信行大人在那边等着。
    「信行大人!见到主公了,不行礼吗?」丹羽长秀朝他喊道。
    信行听见之后,便装模作样地向吉法师鞠躬,至少还不算相当敷衍。礼毕之后,他上前凑近吉法师,低声说道:「我想我们兄弟俩应该私下谈谈。」他说完之后,也不等吉法师答覆,便逕自行礼告退,绕去寺庙的后院。
    「弥七,跟我过来,其他人在这等我。」吉法师说完后,便跟上信行的脚步,弥七郎赶紧快步跟上。
    来到后院,果然除了信行之外,还有林通具也在场,林通具见吉法师带了个护卫,便「嘖」了一声,信行回过头去看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
    「到底有什么事情?」吉法师开口问道。
    「你看到这边的人群了吗?」信行回他。
    「是啊,父亲的确有一手,值得我们效法。」吉法师回望了一眼前院的人潮说道。
    信行听了却是哼哼一笑,「这些百姓固然是感念父亲大人,但是他们会聚集在此的原因,倒还是因为这是我主办的葬礼,这是我具有人望的明证。」
    吉法师白了信行一眼,「如果你找我来是要我听你吹牛的话,我要先走了。」说完便要抬脚离开。
    「如果今天这葬礼是你办的话,你认为还会有这么多人吗?」信行在吉法师要转身离开之前说道。
    「容我提醒你,在门口的牌子上,主持人名字写的是织田信长。这些老百姓根本就不在乎葬礼是谁办的,他们只知道这是信秀大人的葬礼,所以才过来参加。」吉法师回过身来反驳道。
    「你儘管对自己说这些话聊以慰藉吧,」信行嘴角露出冷笑,「那么城主们呢?听说你今天要开总评定,怎么城主反而都跑来参加『我』举办的葬礼,到最后连你都只能摸摸鼻子跑来了?总评定没开成吗?」
    弥七郎开口大喝,「放肆!织田信行!你可知你说话的对象是你的主君吗?言谈之中不使用敬语已经够无礼了,现在竟然还…还、还对主公朝三暮四起来。」弥七郎话到最后发现自己突然辞穷了,只好随便讲个成语充数。
    信行听了忍不住用手掩住訕笑,一旁林通具也是不断阴沉地冷笑。
    「你的侍卫是想讲『说三道四』吗?我劝你还是教好自己手下那批扮武士家家酒的贱民,没读过书就别在真正的武士大人面前说话!」信行对吉法师说道。
    「你话讲完了没?我还有场葬礼要主持。」吉法师只是冷冷地说道。
    「还没,」信行收起笑容,双眼直瞪着吉法师,「不要以为父亲大人死前神智不清的几句话就真的能让你成为家督了,想坐上这位子靠得是本事!你最好识相点,主动把这位子让给真正有资格的人。这样我还能容你在那座小城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待会葬礼的时候,我就会在眾城主面前开口问你。好好想想吧,最好别做出不智的回答。」信行说完后理了理领口,带着林通具逕自离开了,留下吉法师和弥七郎站在原地。
    弥七郎气愤地对着吉法师说道:「吉哥!这样讲话已经算谋反了吧?你不下令让我去斩了他吗?」说完还作势要追上去。
    吉法师伸手拦住了他,「别傻了,以后我自然会对付他,今天先把葬礼办完。」
    两人回去和眾人会合后,弥七郎把刚刚的事情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吉法师的玩伴们自然是各个气愤难消,然而丹羽等奉行们听了却是忧心忡忡。
    村井贞胜向吉法师进言道:「殿下,信行大人讲这话恐怕是有十足的把握,说不定……他已经得到眾城主的支持了,这下怎么办?」
    「就算是这样,现在也没办法多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上去,随机应对了。」吉法师下了结论,却又补充道:「我很了解勘十郎这人,他虽然靠着谨慎有礼得到不错的风评,但其实却是傲慢自大,就算城主们不站在我这边,也不一定都会站在他那边,一定有不少人还在观望。」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村井贞胜话刚说完,就传来一阵响亮的鐘声,葬礼即将开始。
    时辰已到,眾人纷纷在大厅两侧入座。当吉法师穿着一身整齐的正装踏入大厅时,已经先入座的平手爷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坂井组头先分派了大部分的马回依序把守庭院四周,然后则是寺庙周围,最后是万松寺的前后门以及厅内各个方位。弥七郎由于算是吉法师的亲信,便守在最靠近首席的地方,持枪而立。
    等眾人全部就坐后,僧侣们也被请入大厅依照辈分就座,然后翻开佛经,开始吟诵了起来。
    一时之间,除了和尚们的诵经声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就连厅外那些吵吵闹闹的平民百姓听到诵经声后,也安静了下来。弥七郎瞄了一眼门外,看见不少百姓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想必是在为信秀大人祈福吧。
    弥七郎的眼睛在四周扫视,没看见什么威胁,脑袋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前一晚,由于这辈子没参加过正式的葬礼,为了避免出糗,便厚着脸皮找上丹羽长秀大人,想请教葬礼的流程内容。
    好在丹羽大人乐于助人,毫不保留地倾囊相授。像这样正式的葬礼,通常都是由附近寺庙的名僧先为信秀大人诵经超渡,大约会持续半个多时辰左右。然后主持人,通常就是丧家地位最高的家属出来,由他代表家属感谢宾客前来参加。然后短暂地感念一下死者之后,便是由主持人开始上香,之后所有人按照地位依序上香之后,葬礼便算结束了。
    弥七郎又看了一眼信秀大人牌位,之后再把目光移到牌位前面的香桌上。讲到上香,丹羽大人当时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些天台、净土之类的宗派,不过大体来说,尾张这边的人上香,使用的都是抹香,而不是线香。
    抹香,根据丹羽大人的说法,就是把香木粉撒到燃烧的香炉里面,產生烟雾和半刺鼻的香气,以此表达对死者的敬意。
    上香的时候还有不少学问,首先要双手合十,祷念一翻,接下来左手维持在半空,右手以三隻手指伸进香木盒中取一小搓香木粉,然后再举到眼前的高度,轻轻地撒在香炉上,让香炉燃起白檀的香气。弥七郎印象中这样的动作还会依照宾客的亲疏远近反覆一到三次,似乎相当讲究。
    一转眼,僧侣们便已诵经完毕,该轮到吉法师出来说些话了,弥七郎看见他不徐不疾地从位子上起身,走到大厅中央。他先环视了厅内眾人,弹正忠家底下城主除了鸣海城的山口大人外几乎都到齐了。有些城主在吉法师这样的目光扫射下感到相当不自在,不时拉扯领口,或是乾脆盯着地板,打定主意不和吉法师四目相对。
    「各位大人不辞辛劳,从尾张各地赶来参加先父的葬礼,三郎在这边代替先父,向各位致上最深的谢意……」
    吉法师说完开场白之后停顿了一会,弥七郎原本以为吉法师会继续讲些礼貌的客套话,想不到吉法师话锋一转,突然质问起在场的城主起来。
    「……但是,作为织田家的新任家督,也就是你们的主君,我对于少数人的行为却相当不满意。就在五天之前,我向你们发出总评定的通知,大多数的城主,都在当天就答覆我了…」吉法师边说边像是在巡视一样,双手束在背后,走过一位位城主面前,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数秒,然后再走向下一位。
    「…但是某些人,」吉法师特别在荒子城主前田利春面前多停了一会,「某些人似乎打定主意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刻才答覆我会在葬礼结束后前来与会。」
    当吉法师从前田利春面前离开时,荒子城主的背上已经印出一大块汗渍。
    「这样的意思就好像不服我当这个家督似的,但大家似乎又不好明讲。那刚好,趁我父亲的遗体还没下葬前,大家就在这里,在父亲的灵位面前,把话说开吧。」吉法师回到大厅中央,看着信秀大人的牌位说道。
    「有谁不服我的,」他突然转过来一声暴喝,「现在就站出来!!!」
    厅内鸦雀无声。
    城主们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弥七郎心中暗自得意。
    良久,座位中有人举手想要发言,弥七郎和吉法师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那是御器所城主,佐久间盛重。长良川大败那一夜,他沉稳的态度给弥七郎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小豆坂之战也是由他掩护马回眾撤退。也因此弥七郎对这位大人颇有好感,从外表看去就是位正直又稳重的大将,看来他也是站在吉法师这边。
    「我一向尊敬先主信秀老太爷,」佐久间盛重开口说道,「他的决定鲜少出错,即便晚年接连大败,那也是时运不济,我相信换成其他人也不会更好。就因为这样,我才会选择相信他生前最后一个判断,即便这个判断让我存有很大的疑虑。」
    讲到此处,佐久间大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把剩下的话说完。弥七郎眼神之中充满了鼓励,恨不得代替他把接下来支持吉法师云云的话一口气全部说完。
    吉法师的叔父,同时也是守山城主的织田信光就坐在他旁边,却是用手肘点他,淡淡地摇头。
    「……但是,今天亲眼看到殿下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说,」佐久间大人几经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他双眼直视着吉法师说道:「老太爷一定会相当失望的,殿下,您的器量真是太狭隘了!」
    「你……!」吉法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不知是惊还是怒。
    一旁的弥七郎也大出意外,他原本真的以为佐久间是为了支持吉法师才开口的。
    「殿下。」柴田大人也说话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如果您刚刚那番话是暗指我的话…不错,收到总评定通知时我的确敷衍应付,用意就是想试探殿下会如何应对,如果殿下展现出手腕,我自然会主动向殿下请罪,可惜结果大失所望。」
    「良禽择木而栖,」林通胜趁机开口,「如果飞鸟都归往他处,恐怕也只能怪罪自己是块朽木了。」
    接下来眾城主开始踊跃发言,纷纷对吉法师提出指责。
    弥七郎看到林通具在旁阴沉地冷笑,信行眉宇之间也是藏不住地暗喜。
    林通胜对林通具使了个眼色,林通具便从人群间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各位大人!让信长大人继位的确是先主的遗令,但是先主大人当时重病缠身,说出来的话还有几分理智已令人存疑。二来,立长不立幼才是家族继业的传统,废长立幼往往会招致灭亡……」
    吉法师直接打断林通具的发言,「你就直说你要拥立信行吧,讲这么多废话!」
    弥七郎听见准人正喝道:「林通具你这是谋反!」
    「我谋反!?是!如果为了织田家的安危,我甘愿背上谋反的骂名!信行大人知书达礼,懂是非、识大局,他才是适合继任家督的人!」林通具指着吉法师回头对着准人正叫道:「你看看这傢伙,尾张的大傻瓜绝非浪得虚名,刚坐上家督的位子没几天就像个暴君一样威胁自己的臣子,这样子哪是什么名主?根本是昏君!织田家要是多给他带个几天就会亡了,亡了!!」
    在场一些城主听到此言后彼此交头接耳,点头称是。
    「林大人,你说够了吧!!」突然又一声大喝,眾人不约而同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竟然是信行!弥七郎为之乍舌,这傢伙不是要跟吉法师抢家督吗?
    「父亲生前的遗命,就是要信长殿下成为家督。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守遗命,尽力辅佐信长殿下,才称得上尽忠职守。况且此时的织田家,邻近有同宗强敌环伺,东方还有强大的治部大辅虎视眈眈,绝不可以在此时发生内鬨!万万不可!!」信行这番话讲得还真是头头是道,一副为织田家着想的样子。
    「还是信行大人识大体啊…」、「果然是信行大人会讲的话。」弥七郎听见一些城主低声讚许,心里只觉得莫名火起。
    只见信行从自己的座位上膝行而出,来到吉法师面前,向他跪拜道:「弟弟,不…殿下,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织田家分裂的火种,如果真的情势所迫,到时请你下令让我切腹自尽,永绝后患吧。为了织田家,我牺牲这条性命都在所不辞!」
    有城主急忙喊道:「信行大人,您言重了,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啊!」
    「是啊,如果殿下真下这种命令,我也不能接受。到时候,您还是会白白牺牲啊。」又有城主在旁附和。
    也有人是对着吉法师喊话,「殿下,您看看自己的兄长,这家督之位本来还是他的,如今被剥夺继承的权利,不但不记恨,反而还愿意为了大局而牺牲,为什么您就不能跟他学学呢。」
    吉法师只是拳头紧握地瞪着他,不发一语。
    那信行又抬起头来对着眾城主说话,「谢谢各位,我讲这番话,本意也是为了劝……」
    突然间信行满头香灰,原来是信长抓起桌上的抹香朝信行撒了过去。
    眾人一片错愕,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弥七郎看见平手爷眉头紧缩,看似欲哭无泪,随即把脸埋进手里。
    然后吉法师便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只留下错愕的眾人。
    吉法师离开后,良久,眾人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随即爆出哄堂的不满。
    「这什么气量啊!这像是已经元服的人吗?」
    「所以我说,还是得让信行大人继承家督!」
    「对,没错,再让信长多带领我们一天,织田家就要完了。」
    「信行大人,您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局势逐渐朝对信行有利的方向倒去。但是弥七郎注意到此时佐久间盛重、柴田胜家、织田信光等人却不发一语,既不附和,也不反对,只是双手抱着胸低头沉思。
    弥七郎不禁好奇这几个人的态度,突然衣角被人拉了几下,他回过神来才看见胜三郎对着他挤眉弄眼,要他赶快跟着出去。
    原来马回眾在那当下早就追了出去,小平太等人看见弥七郎没跟上来,才赶紧让胜三郎回来叫人。
    弥七郎跟着胜三郎走出寺庙,穿过庭院人潮,一路直奔大门。只见到一群人围着门外,看着坂井政尚对着几个刚下马的马回破口大骂。
    「连自己要保护的主子都能跟丢,你们算个屁马回!通通回去当足轻算了!!」
    弥七郎赶紧问旁边的小平太怎么回事,小平太回答道:「刚刚阿吉衝出去的时候,坂井赶忙叫了几个马回立刻上马追过去。结果没多久,这几个人就灰头土脸地骑回来说把人追丢了。」
    弥七郎听了,略为想了一会,便推开人群,挤到坂井政尚附近说道:「组头!我和殿下常常玩在一起,大概知道他会去哪。」
    坂井政尚转回身看见弥七郎,便激动地抓住弥七郎的双肩说道:「津上,你一定要好好劝劝殿下,这样子绝对行不通的,他如果继续下去,不要说家督的位子了,最后搞不好会连小命都不保的!你一定要好好劝他,知道吗?知道吗?」
    弥七郎感觉肩膀都快被捏碎了,但他知道组头是一片好意,同时也的确为吉法师的将来感到担忧,心中一片愁云惨雾。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阿狗朝坂井政尚说道,对方只是点点头,挥挥手叫他们把马骑走。
    弥七郎等人立刻上马,双腿一夹,转眼间就把万松寺拋在脑后,同时盘算着要上哪边去找吉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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