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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寄月失眠了一夜。
    这次倒不是因为与荀引鹤睡觉让她不自在,而是昨夜荀引鹤说的话让她感到了惊心动魄。
    以恶为长刃去制恶这样的话,是她过往所不能理解的,在她看来,恶便是恶,善便是善,界限清晰,从不越界,怎么可能以恶行结出善果,荀引鹤此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
    但他说到江左杨的死,又让江寄月伤心不已。
    江左杨生前虽得了个大儒的名声,可行事颇有侠风,除却娘子的死,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慷慨助人,解囊济贫,于他来说更是常事,还有人问他,先生究竟是儒生,还是道门,墨门?
    江左杨哈哈大笑说,何必要区分儒道墨,我从心罢了,是心门。
    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
    恩情散尽,白眼谩骂飞来,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他不属于儒道墨哪一门,他来自地狱。
    于是江左杨在深夜里孤零零把自己悬上房梁,独留她在人世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君子么?
    江寄月想着嵇康死后,连阮籍都得出来仓促做官,向秀的《思旧赋》才刚开了个头却再不敢写下去,想了一个晚上。
    荀引鹤晨起时她也要跟着起身,荀引鹤把怀里的她又重新按回了被窝中:“昨晚都没睡好,便再多歇歇。”
    江寄月闷闷的:“可我睡不着了。”
    荀引鹤道:“一个人待久了也闷,你家与范廉走得近,他娘子也到了上京,你可以约她出来闲话。”
    江寄月没什么兴趣:“我约她,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范廉能顶住王府的压力绝不休妻,而沈知涯呢?江寄月都要呕血了。
    荀引鹤的官服已经穿好了,闻言道:“你会比她幸福的。”
    江寄月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不想和荀引鹤较真的无可奈何。
    荀引鹤又走回床边,把江寄月睡得红扑扑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端详了两眼,修长的手指去抹她皱起的眉头:“晚上不睡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大早上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都不可爱了。”
    江寄月闭上了眼:“都怪你。”
    荀引鹤微微疑惑:“怪我什么。”
    江寄月道:“明明是你们世家作的恶,偏要怪世道。你以恶破局,他也以恶杀人,到了后面恶只会永无止尽。”
    荀引鹤道:“你说得对,可是没有办法,即使没有世家,也有不少朝代亡于党政,朝堂不是谈善恶的地方。”
    他替江寄月掩了被子:“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觉,有我在,什么火都烧不到你身上。”
    江寄月索性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他,荀引鹤在床边又站了站,这才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江寄月便立刻掀身而起,今天太阳还不错,要把荀引鹤刚睡过一晚的被子拿去晒一晒。
    江寄月把被子挂上庭院的晾衣杆,倒抓了鸡毛掸子拍打着被褥上的灰尘,看着阳光下起舞的白色絮粒,她略微有些出神,因此转过身时被不声不响站在月洞门的沈知涯吓了一大跳。
    江寄月对他没有好声气:“你来做什么?”
    沈知涯遭了如此大祸,江寄月以为他至少会寻死觅活一段时日,可现实是,沈知涯这样的人总比她想得更开些,不吵不闹,静悄悄地养着伤,这么几天居然也养到可以下地了。
    只是脸色还是不好,带着病恹恹的灰败。
    “你与荀引鹤相处得不错。”他这样说。
    江寄月道:“所以呢?”
    不单单是重新认识了沈知涯,让江寄月对他的道德底线有了全新的认知,还因为被最亲近的人欺骗后,江寄月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条件反射就竖起了藩篱,浑身戒备地进入了战斗状态。
    她望着沈知涯的眼神再不复从前那般明亮,充满着全心全意的爱意。
    沈知涯苦笑了一下。
    “我该恭喜你的,想明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不像我,明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被如此针对。”沈知涯说这话时,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他得了便宜,却偏要报复我,凭什么?我是卖妻求荣,可他是买家,我得了报应,他凭什么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江寄月道:“荀引鹤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我而报复你,他至多是害怕你多嘴多舌,连累他的名声罢了。”
    所以有什么怨言对他去说,不要来打扰她的清净。
    江寄月折身要进屋。
    沈知涯叫住她:“你说得对,一个男人要宠爱一个女郎时千依百顺,连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会做,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想要你了,他会怎样对待你?”
    江寄月停了步子,转身看他,风把鸡毛掸子吹得鼓胀起来。
    沈知涯站在月洞门的阴影处,五官像是被分割后重新拼接出来,面目模糊中带着几分可憎的冷意:“他对我这样狠,你我同是他的污点,他又会怎样对你?”
    江寄月尤然觉得可笑,只是那可笑和秋霜一样白,她道:“现在知道担心我了?”
    她的睫毛颤颤的,连带那笑也是颤颤的:“我若能退步抽身,早就走了。连开场都由不得我,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体面,不过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罢了。”
    她这次是彻底转过身,不想和沈知涯谈了:“好走不送。”
    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像是关上了心扉,与沈知涯彻底恩义两绝。
    沈知涯舔了舔干燥得开裂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江寄月说得没???有错,荀引鹤要对付他,不仅易如反掌,还能让他有苦难言,有冤无处申,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他不敢想象荀引鹤还有多少这样的手段没有用出来,可是什么听天由命,得过且过,沈知涯又不甘心。
    毕竟那幅春宫图还在荀引鹤手里,那个庄稼汉还活着,这两样都是无穷的祸害,随时能让他身败名裂,沦为笑话。
    可是,他不过一个区区翰林编修,又有什么本事对付荀引鹤呢,沈知涯心情灰败而迷茫着。
    第36章
    又过了几日, 范廉携夫人登门来拜访。
    沈知涯这翰林院编修做得当真是惬意,接连病卧, 时至今日连翰林院的大门往哪头开都还不知道。
    范廉说起这时, 非常得羡慕。
    范廉夫人来了,自然是要女眷款待,沈母小心翼翼来请江寄月往前院去坐坐, 江寄月想着也算散心了,其次对范廉夫人也有几分好奇心便去了。
    去了才知道范廉夫人周昭昭当真是个妙人,她是屠户出身, 从小跟着爹爹和兄长在肉铺忙碌, 一把剁骨刀使得非常衬手,力气也大。为人爽朗, 很搭她俊眼修眉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个受气小媳妇。
    江寄月先前没见过她, 以为嘉和郡主逼婚范廉的事必然会让她觉得委屈伤心,现在倒不觉得了, 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周昭昭磕着瓜子道:“范廉那厮中了探花, 却总不派人接我到上京团聚, 乡里都说他是被榜下捉婿捉住了, 要休妻再娶, 都等着看我笑话。我听得火冒三丈, 就写了
    份信给他, 信里还附着封休书,告诉他, 这世上只有我周昭昭休掉的男人, 还没一个男人敢休我, 他真打算抛家弃妻去谋求富贵,我也不挡他的路,他趁早回来收拾了放在我家的东西麻利地滚蛋,别拦我桃花。”
    范廉在沈知涯屋里说话,听到院里周昭昭的说话声,拎着袍子冲出来,一张秀气的俊脸委委屈屈的:“昭昭说好了,我们不谈休弃的事。”
    周昭昭摆摆手:“夸你呢,没想与你和离。”
    范廉怨怨地看她一眼,显然那封休书让探花郎晴天霹雳一下,余震直到今日都未消除。
    周昭昭继续道:“通常来说,书信来回大概十五天,但我那次没等到范廉的回信,嘴上说得潇洒,但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范廉家人去得又早,全靠我爹爹给他口饭吃把他拉扯大,他这般忘恩负义,着实让我伤心,当时我在家里狠哭了几天,茶饭不思的,爹爹与兄长轮番哄我,说负心的男人要不得,与范廉好好和离,就算下半辈子不嫁人,他们也能养我。我的心里才略略好受了些。”
    江寄月抵着头旋着茶盖,白瓷蓝底的茶盖浸过青绿的茶水,转出莹润的水珠来,她想笑一下,说几句讨喜的话奉承一下周昭昭,可是因为嘴里太过苦涩,怎样也开不了口。
    周昭昭道:“不过好在,第二十三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带,就背了个小破包袱 ,什么名动上京的探花郎,狼狈得跟个乞丐一样,抱着我就哭,说昭昭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那时才知道嘉和郡主抢婚的事,说来还得感谢相爷,要没有相爷,范廉心里再有我,与我恐怕也只能饱受生离之苦了。”
    江寄月把茶盏放在桌上,连那点飘渺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沈母察觉到氛围微妙得凝滞住了,为了不让周昭昭察觉出端倪,她捧起一盘花生糖给周昭昭尝,余光扫到江寄月满脸的惆怅。
    周昭昭是幸运的,同样是青梅竹马,负有恩情,范廉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何况她家中有宠爱她的父兄,便是和离也有退路,所以才敢把一纸休书往范廉脸上甩去。
    那样得潇洒,真让她羡慕。
    沈母道:“范廉如此,你后半辈子倒是可以舒心了。”
    周昭昭撇撇嘴:“还是要看范廉表现,他们男人不都说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么,他现在还念着我的好,往后可不一定了。”
    “昭昭。”范廉简直跟怨夫一样,目光里俱是委屈,“你不能拿没有发生的事来宣判我。”
    周昭昭道:“没有宣判你,只是随口一聊,当今圣上不就是……”
    范廉手疾眼快捂住了她的嘴:“我的祖宗,你当以为这还是我们乡下,随便聊几句没人管你,你在这儿聊,被有心人听见,你命还要不要了?”
    周昭昭讪讪地闭嘴。
    但她不用说完,大家都知道,当今的圣上还未被立为太子前是有正妃的,后来为了在争储中胜出,休妻再娶,娶的就是荀家的小姐,荀引鹤的亲姑姑。
    因此周昭昭那句未尽之言的意思是,连圣上那样生来就有享不尽荣华富贵的人都不能免俗,何况你。
    江寄月想,其实不必冒险找这样遥远的例子,眼前就有一个负心汉的典范,大约是做负心汉的代价太小,好处太多,所以才各个都愿意做负心汉。
    范廉真怕他的亲亲娘子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不敢让她再聊这个话题了,道:“今日镇北王的大军要出征,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春茗楼的掌柜喜欢我的诗文,给我留了间雅间,随时去都有的,那儿视野不错。”
    沈母觑着江寄月的脸色道:“一起去看看热闹吧,阿月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门,怕在家里闷坏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外头热闹,人也不至于想太多,把自己想抑郁了。
    周昭昭笑着过来挽江寄月的手:“我听范廉说陛下对此次剿匪关心得很,这次镇北王出战,他也会来相送,我们也有福见见陛下了。”
    江寄月不由问道:“范廉下衙回来后,连这些事都会和你说吗?”
    周昭昭奇怪道:“当然,不然他整日在翰林院待着,都是这些事,他一件都不和我说,我们夫妻之间可就什么话都没有了,不想生分也难。”
    江寄月在心里嘀咕了句,可荀引鹤不是这样的,他不喜欢和江寄月提朝事,每回来找她,宁可聊聊诗书,问她白日做了点什么。
    她又不出门,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翻来覆去那几样事,无聊得很,她三两句话就讲完了,可荀引鹤似乎觉得很有趣,每次都能聊很久,就是她没话讲了,他也总能找出别的话来。
    江寄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有趣,她是真的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一行四个人走上了街。
    沈知涯是范廉强行拽出来的,周昭昭与江寄月年龄相仿,两人也都不是别扭性格,所以周昭昭立意要结交江寄月,挽着她的手走着,范廉觉得自己的手实在太空落,显得格外可怜,就把沈知涯也拽出来了。
    沈知涯大约是觉得阳光太过刺眼,手在额前搭做凉棚遮了遮。
    春茗楼的掌柜果然给范廉留了雅间,四人登楼上去,开了窗,视野开阔,能一眼望到角楼,但真要看清人脸是不行的,只能依稀识别出帝后仪仗,仪仗下站着一排人。
    荀引鹤应当也在里面。
    江寄月隔着无数的楼阙屋舍,密密麻麻的人群费力辨认着,但因为实在看不清也就算了。
    范廉道:“大家说起来都觉得沈兄你好命,如此多事之秋抱病在家,刚好能躲过是是非非。”
    沈知涯讥诮:“就我还好命啊?”
    他根本没躲过是非,是是非找他上门,因此只得抱病。
    范廉道:“可不是,你都不知道这几□□堂争得多凶,就连翰林院都波及到了。”他指了指排列齐整,身穿黑甲的军队,“你可知为何只是一股匪患,却要出动镇北王率兵亲剿?”
    沈知涯道:“因为匪贼过于嚣张,与官府勾连甚深,若无锋刀利刃剜肉割疮,而不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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