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已经为大齐战死在雍州,而她,在为亡夫,喊冤。”
    “她说是就是,何以为证!”
    倪素艰难出声,“那么国公爷您,又何以为证?”
    鲁国公几乎被她这道声音一刺:“谭判院!她的刑罚受完了没有?”
    谭判院如实答,“还有十杖。”
    “那你还等什么?继续!”
    鲁国公横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侧,他没有办法为倪素再多说一个字,只见皂隶又举起笞杖,一杖连着一杖,倪素的双肩紧绷,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不住地抖动,皂隶伸手按下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重重抵在凳面上。
    “不许如此待她!”
    何仲平见状,在门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愿受刑,根本就不会挣扎!你们不许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来越多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还带着哭腔,在门外头一声声地求。
    “谭判院!”
    周挺压着怒意。
    谭判院充耳不闻,他与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谏院里头多少官员都指着鲁国公,若嘉王继位,他们这些反对新政的人,莫说官身,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谭兆!”
    蓦地,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谭判院猛地抬起头,只见孟、黄二位相公拨开了人群。
    “给我停手!”
    孟云献见笞杖又要落下去,“谭兆你听见没有!”
    谭判院吓得不轻,他连忙从长案后走出来,让人停手,然后迎上前,“孟相公,黄相公……”
    黄宗玉臭着脸,拄着拐杖走得慢,只见孟云献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很快到了正堂里头。
    春凳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抓着凳面边缘的手青筋鼓起,嘴里都浸着血,孟云献只看了一眼,他紧咬齿关,心头难捱。
    “国公爷,此女怎么说也是在雍州有过大功绩的,再说她的亡夫徐景安还是亲手杀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为国而死,咱们这些人却如此对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让人心寒?”黄宗玉慢吞吞地走上来,瞧见地上的血迹,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鲁国公冷笑,“黄相公这是什么话?这刑罚是登闻院的规矩,哪里是我定的?她要诬告我与我父,就得受着!”
    “可我看你们是要将人打死才罢休,”
    孟云献抬起脸来,这话虽是对着鲁国公说的,但那双眼,却在盯着谭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审了,是不是?”
    “这……”
    谭判院后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说,“二位相公明鉴,下官并未让人下死手啊。”
    “谭判院……”
    倪素抖着唇,“还有几杖?”
    “还有六杖。”
    “好,我受。”
    听她此言,孟云献正欲说话,黄宗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随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与孟相公身为宰执,自是要为官家分忧的,谭判院,我们两个在此旁听,你可有异议?”
    纵是心中千百个不愿,谭判院此时也只能道一声:“……不敢。”
    “给周副使也搬个椅子。”
    黄宗玉见皂隶只搬来两张椅子,便道。
    那皂隶只得又去后堂里头搬来一张。
    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在堂,谭判院自是如坐针毡,鲁国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里浸满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云献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他不由闭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这疼,她的呼吸越发急促,断断续续地出声,“国公爷,您,不认您的父亲南康王与吴岱有私……对吗?”
    鲁国公睨着她,“吴岱犯下的罪过,与我父王何干?”
    “如此,”
    倪素才出声,又是一杖落下来,她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她缓了又缓,“您也不认,杨鸣是南康王的人?”
    “一个死了多年的人,凭什么你说他与我父王有干系,就一定有干系?”
    再一杖落下,女子颤抖的,痛苦的惨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孟云献眼睑浸泪,他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么……潘有芳呢?国公爷,”
    倪素绷紧脊背,“潘有芳与吴岱之间的干系,您与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倪素再受一杖,她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喉咙哽着哭声,却还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在问您,您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勾连?”
    “国公爷,”
    倪素唇齿浸血,“有……还是没有?”
    鲁国公胸膛起伏,“你这女子,是要在这堂上审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艰难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这个草民吗?你们这些将万民踩在脚底下的人,也会怕吗?”
    “满口胡言!”
    “那您,怎么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面不断哭喊,但倪素听不太清,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痛,筋骨似乎都要剥离,她眼中又被逼出泪来,颤声,“国公爷,我……在问您,您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重刑之下仍不减锋芒的逼问,竟将鲁国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没有?”
    “没有!”
    鲁国公怒声,“管他吴岱还是潘有芳,他们做了什么,与我,与我父王有什么干系?!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问问他们!”
    鲁国公的话音才落,皂隶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发髻松散,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吐出血来。
    孟云献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时走上前握住皂隶手中的笞杖,他满掌都沾着她的血,“够了!六杖已经打完了!”
    鲁国公看着那个女子,她满嘴是血,却不知为何,竟还轻笑出声。
    她笑得眼眶里积蓄的泪珠滑下脸颊,双肩颤动。
    “国公爷,这可是您说的。”
    孟云献走到鲁国公的面前,“您说你们父子二人与吴岱潘有芳没有勾连,可我却有人证!”
    “……什么人证?”
    鲁国公只见孟云献这般凌厉的目光,他心头骤然一慌。
    “满裕钱庄的曹栋正在我手中,他亲口对我说,代州粮草案过后,那帮官员给吴岱,潘有芳,还有你们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多少的民脂民膏,国公爷,可有此事?”
    孟云献字字逼人。
    鲁国公神情一紧,他佯装镇定,“什么曹栋,我不认识!”
    “国公爷,认不认识的,要审啊。”
    黄宗玉这才发觉孟云献的心思,他起身,拄着拐走下来,“是您先说您与潘有芳吴岱之间没有干系,可如今有人证在,您这番话就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鲁国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识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诱他,引他说出撇清干系的话,为的就是此刻。
    “蒋御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是真的,上面虽只提了吴岱,可仅凭吴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粮草案与玉节将军的案子也未必没有干系,那粮草,本是要送到边关的粮草!边关的将士无粮,又如何为我大齐守住国土?”
    孟云献沉声,“满裕钱庄的暗账是从十六年前开始的,这么多年,吴岱一个人抄没的家财也不够那些钱,曹栋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钱都补了道宫的亏空,那么你们父子呢?你们又将那些百姓的血汗钱,用在了何处!”
    “笑话!他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吗!”
    鲁国公厉声。
    “国公爷,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这等案子,若官家此时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给夤夜司来审的,既然您与曹栋各执一词,那么,便只好请您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黄宗玉适时出声。
    若鲁国公一开始对倪素多些防范,不急于与潘有芳吴岱撇清所有干系,只要他多想一想,将满裕钱庄的事全数推到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开这一局,作为宗亲,也自然能不受讯问。
    但如今,他身上牵连了两桩案子,孟云献将玉节将军叛国旧案与满裕钱庄的案子牵扯在一起。
    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要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鲁国公浑身冰凉,哑口无言。
    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审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却能审了。
    只要鲁国公进了夤夜司,玉节将军叛国案就有希望在此时正式翻开。
    而那些与鲁国公站在一起的旧党官员,也必会惊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虑起自己的退路。
    只要夤夜司能够制得住鲁国公,嘉王所面临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少。
    倪素视线低垂,冷风吹得她尚且还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捡地上的金簪。
    登闻院内外的杂声敲击她的耳膜,她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努力地绷直,还是够不到地面。
    周挺俯身,将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后知后觉,抬起眼帘,“……小周大人。”
    她一出声,唇边就淌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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