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明的声音一听便是没有用过多少水米,干哑得厉害。
    孟云献问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下场,即便官家来不及治我的罪,之后也有你们,来治我的罪。”
    御史台到底还有愿意好生待他的故旧,一夜变天的事,他们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来牢里与他说了。
    “一个被利用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死,惩处自己的过错,而那些真正身负重罪的人,却用尽了手段,哪怕为此堆砌起无数命债,他们也从不罪己,更不认错,”孟云献看着他,“我知道你蒋净年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我也知道,玉节将军的这桩冤案,压在你的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你觉得自己只有被凌迟至死,才算赎罪。”
    蒋先明不说话,也不抬头。
    “可是蒋净年,你这不是赎罪,而是逃避。”
    孟云献看他死气沉沉,全无从前那般脊背直挺,无愧于人的模样,“玉节将军已经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万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孟公,您该恨我,”
    蒋先明终于出声,“不该劝我。”
    “你以为,是我在劝你吗?”
    孟云献至今仍无法确定自己当夜所见是否只是一场幻梦,他的手在袖间蜷握,“蒋净年,是有人要我告诉你,那本账册,那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已经让他知道,你是一个好官。”
    账册。
    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那是杜琮的旧账上那些蠹虫们贪墨所得,蒋先明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一刻不忘。
    他一下抬起头。
    “他说,他曾问过你,同样是这一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几乎是在孟云献的话音才落,蒋先明便立时想起那个遇袭的雨夜,他身上带着暗账,而那名戴着帷帽,手持长剑的年轻公子曾这样问过他。
    张敬死后,蒋先明再没有见过他。
    “……他是谁?”
    蒋先明见过他,却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战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怀化郎将,圣旨上写着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云献靠近牢门,齿关磨了磨,“蒋净年,我今日请你好好审视徐景安这个名字,我要告诉你,这个名字之下,是三万人的血债,是一个将军的死。”
    “你说他是谁?”
    孟云献深吸一口气,一手穿过牢门,攥住蒋先明的衣襟,镣铐碰撞发出轻响,蒋先明踉跄几步,一张脸抵在门上,这一刻,他听见孟云献压抑的,发哽的声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有多无用,才会让一个已经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残魂之躯重返阳世,为他的三万将士报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进蒋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蒋先明青黑的胡须颤动,他双目大瞠,颤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见到他了,我老成了这样,你也不算年轻了,可他呢?他还是十九岁的样貌,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希望我能暂时放下他的案子,他不愿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云献紧紧地盯住他,“蒋净年,他甚至还让我对你说,你身上穿的官服,是干净的。”
    他倏尔松手,蒋先明随即摔倒在地。
    蒋先明只觉得满耳轰鸣,死去十六年的人还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却越想越心惊,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边,与他说过的话。
    “你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
    “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
    他记得自己对那位公子说,“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这段记忆,也几乎要将蒋先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个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关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所有的细节。
    雨夜,剑声。
    红痣。
    蒋先明猛然想起那个人苍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间的一粒红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个被凌迟处死的少年将军在艳阳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衬得他再也无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颗红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蒋先明忽然大吼一声,他俯下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这样的动静,饶是贺童睡得再沉,也被吓得一下睁开眼睛,鼾声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见站在隔壁牢门前的孟云献,而牢门内,蒋先明好像发了疯。
    “孟相公?”
    贺童站起来,“蒋御史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别如此!”
    孟云献冷声道,“蒋净年,他让你活着,你也不听吗?”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 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 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 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 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 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 重复:“民女倪素, 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 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 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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