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本就对皇位不感兴趣,他甚至厌恶那个位子,他在上一代的皇位争夺中,什么都没有做却是失去最多的。
    被父亲当棋子利用,被母亲厌恶舍弃,甚至想过要他的命,而一向和善的兄长也为了自己的儿子而理所当然地牺牲了他的孩子。
    薄光自认童年是快乐的,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他只要循规蹈矩就可以平顺地过好一生,但这快乐也是短暂的。
    后来的现实逼得他开始藏拙,他虽喜武,读起书来也是不差的,但当意识到母亲并不喜他露脸显贵后,他只习武,甚至给众人留下不爱读书不善文章的印象。
    那段时光过得很累,但后来何止是累,是痛、是苦,是不能言说的殇。
    所以,若是皇上遵守承诺,放沈宝用自由,他并不想再与太后为伍。他的小女儿也要出嫁了,待她嫁人后,他最想做的就是带着程烟舟去游历大江南北。
    薄光听着太后的斥责,并不反驳辩解,只在太后说完道了一句:“国家为重,外敌为重,母后当看长远。”
    太后被这句话激怒:“你是在责备哀家吗,哀家不以国家为重了?是边境发兵了吗,还看长远,依哀家看,你才是鼠目寸光的那一个。”
    乔嬷嬷直冲太后打眼色,暗中劝着,裴太后只叹自己实在是无人可用,但凡这宫中还能划拉一个孩子,她才不会拉拢这个儿子。
    凭心而论,薄光并不比他皇兄差,甚至在军事武功方面是胜过先帝的,但他差在了野心上。也是,若他有那个心,当年他父皇利用他时,他就该借势攀上去,与他的母亲兄长一斗,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太后压下心中的郁气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既然你要看长远,那母后也不急了,咱们徐徐图之。”
    薄光走后,太后还是气,她对乔嬷嬷说:“就是个烂泥,这事换成他父皇,先帝,皇帝身上早就成了,还看长远,呸!”
    这是真气急了,太后在闺中口无遮拦,口吐暴言的毛病又被勾了起来。
    乔嬷嬷反而露出了笑容,这些日子她看着太后受全族之灭的影响,头发白了大半,如今骂人的架势不减当年,精神头儿又回来了,乔嬷嬷甚慰。
    “好了好了,骂几句消消气就完了,前头可还有新鲜事等着您看呢。”
    裴太后转过头来:“怎么,你打听来了?”
    乔嬷嬷点头,然后附在太后耳边私语了几句。太后听后,目光深远,然后她笑了笑:“我怎么把她给忘了。这世上的人,只要他有所求,就不怕他没弱点。”
    说完又想到了什么,太后笑得乐出了声:“让我那小儿子见识一下咱们皇上的嘴脸,白长了一辈儿,还那么愚钝轻信。”
    勤安殿这边,只见冯大么快步迈进勤安殿内,急速道:“贵妃娘娘到。”这贵妃娘娘可真是的,直接就往里面冲,他又不敢拦,又不能不通报给皇上,只得紧赶慢赶,尽量在不失仪的情况下行两全之法,好在比娘娘快了一步。
    冯总管话音刚落,沈宝用就跑了进来,薄且看了阿感一眼,阿感闪到一旁出了殿。
    薄且转过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向她奔来的沈宝用,笑着道:“你慢点,看这一头的汗。”
    沈宝用气还没喘匀:“什么方法,什么方法能让孩子回来。”
    “你容朕两日,”说着薄且咳了两声,“朕不过才醒过来,不过宫中药材比那小镇子上的要好上许多,两日,不过两日朕能起身就带你去。”
    沈宝用看着薄且不像要死的样子,她扭头就走。薄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看着她的背影暗道,看在你失子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
    薄且养伤的两天,沈宝用是在神堂度过的。
    她晚上睡在神堂的偏房里,薄且只令奴婢好好侍候着,并没有叫她回去。这并不全然是为沈宝用着想,而是薄且在这两天里也很忙。
    他这趟出宫已多日未上朝,受伤归来朝中已有传言。薄且为安臣子心,早上按时上朝,下朝后悄悄地出宫去往漳泮山。
    漳泮山位于都城南郊,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山上有一座无名古庙,庙中有一位高僧,不仅道行高,年龄也高,有九十多岁了。庙虽无名但极灵,香火旺。
    因为此,四十多年前,彧帝在位时下令此山半封,至此平民百姓只能上到半山腰,再不能进到古庙中,此处变为只有都城权贵才能莅临之地。
    当时已五十余岁的辰义大师请求面圣,具体他与皇帝说了什么不为人知,但皇帝从那之后撤回了先前的圣旨,漳泮山不再封山,古庙重新面对所有人开放。
    从此,无名古庙更为出名,本就被信众尊崇的辰义大师更是名声大噪,加上他一口气活到了现在,活成了神仙的化身,无名古庙从此有了名字,民众自发地把它称为辰义寺。
    薄且这两日,皆往返于此。
    “陛下有何求?”辰义大师已不知是第几次发问。
    薄且并无不耐,把他的诉求又说了一遍。辰义大师听后,像前几次一样摇了摇头,重新默念经文,沉默不语。
    阿感紧皱眉头,这和尚仗着自己年岁大,声望高,竟是连皇上的要求都敢不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众生皆是民,宗高于庙,皇高于僧,无国即无教,这些都是大弘明令的礼法、律法。
    这和尚真是念经念傻了老糊涂了,阿感看上去比皇上还要着急。
    薄且心里也急,他没想到,他以帝王之尊亲临,辰义大师竟会对他的要求无动于衷。
    但薄且曾在彧帝注中,看到了被记录下来的那场四十年前的对话。从那场帝王与高僧的对话中,他知道这位大师变通不迂,显然对方的不允是因为他没有提到点子上。
    薄且想了想道:“幼子惨死,母痛苦,此乃人伦悲事,大师之言可慰人心,助悲母度过此劫,这是大师对一人的慈悲。而朕,既有所求就想好了付出什么,朕可以给大师一个承诺。”
    辰义大师睁开了眼,薄且看着他道:“帝王杀戮。”
    这一次辰义大师没有摇头,薄且又道:“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愿起誓,不行滥杀。”
    “阿弥陀佛。”辰义大师双手合十与薄且行教礼,薄且回礼。
    到薄且与沈宝用约定的日子,他到神堂亲自接她。沈宝用早已做好准备,双手抱着木盒在等他。
    薄且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盒子,然后移开视线与沈宝用同到漳泮山。
    坐轿上到山顶,沈宝用一路都没有说话,这时她问:“这是哪?”
    薄且:“辰义大师所在的地方。”
    沈宝用惊讶了一下,凡在都城生活过的人,不,应该说全大弘的人没有不知道,传说中可通达天庭的半神,辰义大师的。
    原来这就是漳泮山,沈宝用来都城多年,但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因为,她偏偏不信神佛。
    她的眼中闪过黯色,薄且说的方法,不会是找高僧求佛法吧。
    进入院中,一间屋内,沈宝用发现一位老者居中坐着,不动如钟,倒真有一副活神仙的样子,想必这就是辰义大师。
    “辰义大师,这就是孩子的母亲。”薄且说道。
    辰义大师睁开眼,伸出手,薄且与沈宝用坐下。辰义大师对沈宝用问清孩子的生辰八字,然后道:“不一定能成功,但可一试。”
    沈宝用问:“试什么?”
    辰义大师:“通灵起死,塑身之法。”
    沈宝用:“法之禁术,大师不怕折了阳寿?”
    “陛下之托,民不敢抗。”
    “我本不信神佛,若真可把孩子还给我,信女愿一生敬拜。”
    辰义大师再次伸出手来,沈宝用把手中的木盒往前一递,顿了下又收了回来,她道:“我要与您一同进入,只有我与孩子。”
    薄且还未说话,辰义大师道:“可。”
    薄且:“朕与你同往。”
    沈宝用回头冷冷地看着薄且:“臣妾不信陛下,若此术不成,臣妾会恨、会怪陛下一辈子,陛下还要进去吗?”
    薄且犹豫了,他看了一眼辰义大师,然后道:“大师不要忘了答应了朕什么,一定要尽力而为。”
    辰义大师低头合十,对沈宝用道:“施主这边请。”
    薄且看着眼前的大门关上,那里面是辰义大师闭关的地方,如今被用来举办一场仪式与沈宝用看,也是一场慰籍她心灵,给予她希望的仪式。
    一进到里面,沈宝用竟觉佛法恢弘,她的心静了下来。
    辰义大师找她要木盒,她回过神来道:“大师,有必要吗,我不知这里装的是什么,但已无我儿。”
    沈宝用在辰义大师第一次伸手接木盒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她所留的记号,但那记号没有了,她在那一瞬确定薄且骗了她。
    其实她一直在骗着自己,她多希望薄且的骗术能高明一些,真的把她骗过去,让她抱着孩子还会回来的希望过下去,但他没做到,他枉为一手遮天的帝王。
    辰义大师叹口气道:“贫僧本想着以这孩子的尸骨为缘,给他在此做四十九日的法事,祈愿他极乐。如今若如施主所言,一个与小生灵没有关系的木盒无法作为缘物,不如施主把孩子的名姓与生辰写下放入。”
    沈宝用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那里有用红线缠着的一节指长的一小撮儿头发,那是沈宝用留下的沈思时的胎发。
    希望的破灭,无法进行下去的自欺欺人,令撑着沈宝用的信念轰然倒塌。
    她抓着这属于沈思时的唯一一物,痛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这是沈宝用在沈思时死后,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也是她在心里与这个无缘的孩子做着最后的告别。
    辰义大师没有劝她,只准备着法事器皿。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沈宝用哭了一大场,宣泄着这些日子以来隐忍的所有情绪,然后在辰义大师做法事的时候,全程配合。
    她被破庙遮风挡雨的时候没有敬谢过神佛,那时于沈宝用来说,庙宇是免于风霜雪雨的顶上一片瓦,里面的神台是容身的床榻,而高大的站立的神像是挡着烈日照进来晃眼用的,躺倒的则是最好的挡风背靠。
    那时她得到神佛的庇佑最多,却觉得理所当然,也从来不存敬意不怀惧意。
    此刻,沈宝用难得的在佛像前跪了下来。整个法事过程,她完全按照辰义大师所说的去做,难得在拜佛一事上如此听话,要知道,程烟舟来漳泮山的那几次,她一次都没有跟来过。
    沈宝用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她暗想,是否因为自己不敬不信才有了坎坷悲惨的命运,才让她失亲至此。
    她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辰义大师言:“神佛从不会因你信与不信,拜与不拜而怪责,施主从心就好。”
    沈宝用又问:“是不是我的亲人,对我好的人都会受我之克。”
    辰义大师:“本寺确有批命一说,每望日贫僧都会亲自批命于有缘人,就在前几日,有位女施主来问出远门多年未归的儿子是否平安,是否还有归来的一日。贫僧虽要了她与那孩子的八字,但并没有批算,贫僧告诉她,她的孩子活得很好,终有一日会回来与她团聚的。”
    “大师颇会宽慰人,大师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请大师批几句给我吧,我也想像那位盼儿归的母亲一样,有个盼头。”
    辰义大师没迟疑地马上问道:“施主的生辰八字?”
    “我自幼父母双亡,并不知自己的生辰,后来被收养,是养父给我定了一天,是不准的,所以,还是不行吧,在第一步上就卡住了。”
    辰义大师不为所动,还是那个样子,道:“被人收养,重新拥有家人乃是施主的机缘,是注定的,在那之后所定的生辰就是施主你的生辰,它属于你,你也属于它,报上无妨。”
    “大师刚才说,报了不是也不会批算的吗,何必多此一举?”
    辰义大师:“为了信,信则灵。”
    “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能活到如此高寿,为什么是被人顶礼膜拜的高僧了。”
    沈宝用把养父定下的她的生辰报给了辰义大师,几乎没有迟疑,大师道:“施主先苦后甜,家人、爱人、挚友都会有,且命岁长久。”
    沈宝用听后道:“好,我信了。”
    但她在法事结束时,把孩子的胎发要了回来,她说:“比起被供起来,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辰义大师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但凡能爬到潮泮山来见他的,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至少是坚定的信仰者,而皇上与这位贵妃娘娘都不是,连边都不沾。
    皇上为了骗住贵妃,并不忌讳拿帝王杀戮来威胁僧人,拿神佛来行欺骗之举,而贵妃连法事里最重要的一环,缘物都被她拿走了,可见她虽全程配合,看似虔诚,实则还是不信的。
    辰义大师已知自己的命数,他是活不到百岁的,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劝人向善,普渡众生。但他从不强人所难,他承认有的人是渡不了的,需自悟才可。
    沈宝用收好胎发,走出了闭关室,一出来她就看到了薄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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