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也探头瞟了眼,顿时粉面桃花,兴奋得很,“哦,是他啊,李主使才送来的人,说话办事机灵又得体,还生了副书生般好模样。”忽地压低声音,“据说以前是金陵节度使的公子,可惜那家被抄了,才没入掖庭。”
    “金陵节度使家的公子——”她默默念着,瞬间泪水湿润眼尾,只能在心里嗫喏:段殊竹。
    段殊竹——他不禁打个寒颤,忽地想起她柔软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那份感觉还在,王座之下,白骨成堆,死在手上的人多了,一个枢密院主使绝无可能是善男信女,但只有薛婉颜的死记忆犹新,实在由于对方没有任何罪过,完全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最好的年华香消玉殒。
    而她的一片深情,直到服毒前还戴着自己无意间落下的梨花簪,他也不傻,如何会不知。
    可惜情意难改,他早已将心交给那个在九华山流云观的小道姑,任是谁也要不走了。
    薛婉颜离开,留下家里祖传的殊竹图,他让人把这副画放大,描绘在花屏之上,也算睹物思人,唯一与对方的安慰吧。
    月上柳梢,淡淡黑云下飘着青烟几缕,十七公主急急回到沉香殿,端坐在榻边,出会儿神,抬头问一边神情同样忐忑的秋露,“你去长生殿看看,如果贵妃已经睡下,告诉李琅钰,我要见皇帝。”
    对方瞧了眼屋外暗压压的天空,犹豫着:“公主,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吧。”
    “不——事不宜迟,而且夜深人静,周围没人最好。”
    侍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附耳说陛下已经在长生殿后的花房等待。
    茜雪站起身,今夜三番四次要面对心惊肉跳的场景,但她实在等不了,心急如焚。
    花房里的花儿五颜六色,随着春天的降临渐渐绽放,翠色下掩着一半花骨朵儿,打上露珠,另有一番娇艳颜色。
    正中间的黄花梨案几边,棠檀桓靠在罗汉榻上,淡金色圆袍荡在腿边,绣着飞龙盘旋,蜿蜒而上的龙形显得身材越发修长,眉宇俊秀,肤色依旧透着点惨白。
    茜雪独自走进来,看天子仿佛顿着了,轻轻蹲下,俯身在对方腿边。
    时光仿佛停住,夜深人静,唯有鼻尖的花香慢悠悠飘散,她渐渐失了魂,刚才来的路上,心里还翻滚着的那些情潮涌动与困惑疑问,似乎瞬间便不存在,她眼前是弟弟虚弱面颊,想这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亲人啊,无论他变成任何样子,这点都无法改变。
    不知过了有多久,棠檀桓方才睁开眼,习惯性地将风罩给对方披好,虽然不忍心破坏此时柔情缱绻的画面,但又不得不开口,姐姐深夜来访,他心里有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泽兰确实没做过,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姐姐,你——”顿住半晌,千言万语聚在心头,也不过轻轻说了句,“冷不冷啊?”
    茜雪没抬头,眸子始终低垂,瞧着不远处那朵不知名的花苞,悠悠地回:“不,挺暖和,陛下呢,觉得冷吗?”
    “有姐姐在身边,怎么会冷。”他轻笑出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能永远这样多好,只有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何必去管外面的纷纷扰扰。
    可只能是梦吧,无法再做的梦。
    “檀儿,姐姐有几句心里话想讲,你愿意听吗?”茜雪犹犹豫豫开了口,话刚说出去便散在空中,让她心尖抽了抽。
    棠檀桓听着那声檀儿,浑身柔情荡漾,语气温软至极,“弟弟——当然愿意啊。”
    茜雪深吸了口气,已经不记得今夜是第几次做这个动作,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如此谨小慎微过,但只要想到是为了苏供奉,再委屈也可以忍耐。
    抬起头,迎着对方温情脉脉的眸子,“檀儿,咱们是亲姐弟,心里不放话,姐姐知道你的心思,全是为了我好,苏供奉大我许多,弟弟不喜欢他,姐姐可以明白,但是——我真的心悦与他,你放心,供奉对我极好,再说——”为了显得亲昵,故意开玩笑:“再说我还有个做皇帝的亲弟弟,谁也不敢对我不好啊!陛下何必介怀,非要治他于死地。”
    她目光灼热又清澈,满眼不解,惹得棠檀桓心疼,姐姐怎会知道自己敏锐的心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枝枝蔓蔓,压在他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他是天子啊,居然连喜爱都不能光明正大,如今到了这一步,要如何对姐姐说,继续隐瞒——只怕已经做不到!
    棠檀桓俯下身,眼神逐渐暗沉,“姐姐,弟弟一直也想问句话,如果——苏泽兰与弟弟只能选一个,姐姐会选谁!”
    他以前也这般执拗地问过,让茜雪哭笑不得,对方还是长不大,这种选择根本就没必要。
    “檀儿,你怎么这样想,苏供奉就算成为驸马,也与你不相干啊,咱们可是亲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过来,眼中暗流涌动,深不见底,直到看得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茜雪禁不住又低低叫了声,“檀儿,你——怎么了!”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层寒意一层层蔓延在屋内,下榻转身,金色圆袍荡在烛火里,一字一顿,“弟弟还没有说发疯的话,做发疯的事呢,姐姐这么早就害怕了!”
    茜雪不自觉咬紧嘴唇,不喜欢听对方这般口吻说话,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又带着一股戏谑。
    “我有什么可怕,我是不想陛下冤枉好人,枉顾性命!”她也站起来,气质凌然,“一国之君怎可以私欲为念,处置国家重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陛下要如何自处!”
    国之重臣,好人!
    棠檀桓冷不防哈哈大笑,扭过头,面对不明所以的十七公主,揶揄又轻蔑,“姐姐说的人可是苏供奉?天大的笑话,他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只有姐姐被蒙住心,才会觉得他好!朕不防告诉你,如今长安谣言四起,说朕并非先皇血脉,而是母亲与前工部侍郎封穗康的私生子,那位侍郎曾与外祖父打过交道,后牵扯夺权之争,早被处死,如今却被人挖出来,污蔑朕的母亲,还说朕一心要杀死苏泽兰,是为了把过去能出入后宫之人灭口,你觉得——又会是谁在兴风作浪!”
    作者有话说:
    1竹儿是预收《竹外姝花》男主,女主是段殊竹的女儿姝华。青梅竹马,养成系。
    温润如玉小太监+娇纵千金大小姐。
    排雷:真宦官。应该是个短篇。
    作者开坑必填,喜欢可放心入,么么哒。
    这本完结抽奖哦!
    第92章 春风花草香(八)
    天子轻狂又戏谑的眼神望过来, 让十七公主猝不及防,傻傻地待在原地,愣了会儿。
    她不相信这是苏供奉在搅弄风云, 人都已经关进兵部牢房, 如何还有本事乱讲,“谣言终归是谣言——”强压心头慌乱,急切道:“只要,只要陛下回到长安,或者——干脆放了供奉, 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对面愈发笑得收不住, 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话,茜雪心里发寒,不安地垂着眸子。
    棠檀桓方才平静下来,反问道:“姐姐觉得我如此脆弱?会轻易就范, 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谣言!今夜我与姐姐心照不宣,放苏泽兰从牢里出来,除非朕从王座上下来,否则休想!”
    气势汹汹, 不容置疑,茜雪的气性也上来, 猛地抬起头,同样怒气冲冲地瞧着对方,“陛下,你——为何如此记恨苏供奉, 就因我与他两情相悦便要他的命, 这根本荒唐!别说我只是你的姐姐, 就算父皇在世,也没这个道理!”
    “姐姐,父皇——怎能与我比!”他迎着她的目光,瞧不见半点退让,眼神在月色下越加晦暗不明,连语气也变得迷离恍惚,像突然被灌醉一样,仿若刚从梦中走出来的人,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不明白我的心吗!姐姐不觉得我比苏泽兰那个妖孽更适合托付终身,你与我从小就在一处,只有我最清楚姐姐的一切,最明白姐姐的喜怒哀乐,只有我——才能给姐姐将来!弟弟不只有这份真心,更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他一步步逼近,看上去游离而迷乱,吓坏了对面的公主,茜雪情不自禁往后退,身子也开始一阵阵发抖。
    檀儿一定太气愤,所以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中毒太深,还没彻底恢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太晚了,还是回去休息吧,陛下,檀儿。”她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似乎只是为了说话而已,好让彼此之间窒息的气氛得到一丝缓解。
    慌乱无助的眸子让对面人伤心,棠檀桓顿了顿,不想由于心软再次错过机会,压下眸子,依旧是处变不惊却寒凉无比的声音,她都觉得他是在恨着自己了,“姐姐,你怕我吗?”
    茜雪摇摇头,眼神却明明白白写满恐惧!
    棠檀桓淡淡一笑,不经意又显出一丝凄惨来,“姐姐不知道真相,弟弟不怪你,姐姐可以去问一下太后,其实我们并非一父所生,又不同母,为何不能在一起?姐姐其实是齐王的孩子,在父皇纳妃之前,太后是齐王的外室,那会儿就已经有你了。”
    茜雪脑袋嗡一声快炸开,她如何能信这种鬼话,可理智又告诉自己,君无戏言,何况弟弟不会拿太后的名誉开玩笑,齐王——印象里是有,据说在皇家猎场因为一场意外,早早便没了。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齐王,母后——”她脸色苍白,喃喃细语,看上去比对面的天子还要虚弱,身体靠在一株巨大兰花下,半枯半新的树枝几乎打在那张娇嫩却毫无血色的脸颊。
    一条条张牙舞爪,也划伤了天子的心。
    他恨不得飞过去拥姐姐入怀,可又害怕,不知在对方心里,自己还是不是过去的模样。
    “姐姐,不信我吗?”他也慌了神,心上的口子越裂越开,前几日的毒还没彻底恢复,为了能置苏泽兰于死地,毫不犹豫选了最烈性的毒药,只不过没有全放,才捡回一条命。
    他如今早就虚弱至极。
    可眼前的姐姐神色恍惚,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姐姐——”又叫一声,手扶住榻边,撑住就要瘫软下去的身体,缓缓道:“我要说的话也许姐姐不爱听,但句句属实,苏泽兰根本不是个好人!你以为——崔彥秀为何会死,那是苏泽兰设计,让崔彥秀故意贿赂欧阳仆射,以此将对方定罪,后又嫌筹码太少,逼崔彥秀自杀,到这一步还觉得不够,又挑拨欧阳雨霖状告亲生父亲,最终父子两个同归于尽。”
    他胸口剧烈起伏,虚弱得马上要破碎一般,停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弟弟也不怕告诉姐姐,搬倒尚书省——也是我的意思,但逼死崔彥秀,甚至害死欧阳雨霖绝非我所愿,我甚至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如何做到,苏泽兰这个人心狠手辣,枉顾人伦,姐姐——难道真的不怕吗?”
    茜雪呆呆地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看到对面人就快晕倒,该去扶一下,可腿却挪不动,如灌了铅般,手不自主紧紧抓住身后的枝条,勒出血痕,浑然不知。
    世间的一切都翻了过来,弟弟,苏供奉,所有人都不是记忆里模样,他们变得如此陌生,原是清风明月般少年郎,如今只剩被权力扭曲的影子。
    让人瞧着心疼,愈发恐惧。
    花房内依旧香气四溢,两人彼此对视,却好像一对仇人般水火不容,空气静默得可怕,只能听到急促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慌乱麻木的心一点点恢复知觉,仍旧是天子先开口,试图打破僵局, “姐姐,你真觉得——苏泽兰比我好吗?”
    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愣住,兜兜转转,原来他只在乎这件事。
    茜雪木木地听着,明明对方近在咫尺,一句话却仿佛从天边飘过来般,轻飘飘地落,却狠狠地砸到心上,她腾然湿了眼眶,“弟弟,不管我与苏供奉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啊!你们——不是一回事。”
    棠檀桓呼吸一滞,她可以说他没那个人好,没那个人舌灿莲花,会哄人欢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认为他和他不是一回事,难道自己这辈子就只是个弟弟,就连与对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心尖的伤忽地火烧般得疼,从胸口蔓延到四肢,他彻底崩溃,压着声音,神色诡谲翻涌,“姐姐,你听好,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不介意再说一次,苏泽兰——除非永远不入长安,要么就在牢里待一辈子,或者我干脆杀了他省事,姐姐以为我做不到吗!我不只能下密诏解决他,我甚至不惜让主将临阵倒戈,就为了把他与花子燕一网打尽!”
    他的脸腾地通红,褪去方才的苍白,眸子红得吓人,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反应过来的公主一下子冲过来,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些——陛下!”
    眼尾挑了挑外面,忽听耳边传来一阵衣服摩擦墙壁的隐秘声,细细地很快便消失殆尽!
    棠檀桓从迷乱中回过神,花房外有人,在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
    他顿了下,忽地狂笑不止,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已经足以让人把他从王位上拽下来。
    两军对垒之前,授意副将叛逃,为了杀死大棠的将军与重臣,无论是何理由也无法开脱。
    而门外又是谁的人,枢密院还是手段通天的苏泽兰,他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在乎,好像从这夜开始,以往苦苦追求的所有,都陡然变得无所谓了。
    只记得姐姐刚才说:“你们不是一回事。”
    意思再明白不过,即使对方不与苏供奉在一起,也轮不到自己,他——永远都是弟弟啊!
    对面的茜雪也六神无主,她并没猜到外面有人,只是一瞬间觉得哪里不对,段殊竹怎会如此好心,无条件帮助自己,肯定是有能够利用的地方,直到皇帝说出支越战场上副将倒戈,才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弟弟,陛下,你别急。”她以为他是担忧刚才被发现之事,先强迫自己忘掉那些纷纷扰扰,掏出帕子,仔细擦去眼前人额头冷汗,劝慰着:“不管是谁听了去,咱们也有挽回的办法。”
    他怔怔地望过来,仿佛没听明白,半晌才轻轻地嗯了声,忽然变成一个小孩子,伸手楼住她,用尽全力,可又温柔地随时要哭出来,嗫喏着:“姐姐,你留下来吧,留下来陪着我,弟弟可以不要王位,我——知道错了。”
    奄奄一息的语气,委屈得让人心碎。
    茜雪忍不住泪如泉涌,对方是檀儿啊,值得她放下所有的檀儿,往日那些温情岁月萦绕心间,她的所念并不多,太后,苏供奉,还有檀儿,轻轻道:“别怕,我不走。”
    夜安静得很,万物都盹着了,感觉到搂住双肩的手臂渐渐平稳下来,她将他扶到榻边,看对方进入梦乡,手依旧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衣襟。
    小时候就是如此吧,弟弟很早便失去母亲,那会儿天天拉着她的衣襟,怯生生模样记忆犹新,后面就慢慢长成少年天子的风流倜傥,她晓得他肩上的压力有多重,一直尽力替对方分担,可没有想到会到这一天。
    早知今日落到如此田地,不如做一对闲散王爷与公主,何必要成为天下之主。
    作者有话说:
    这段写的权谋,人物相互掣肘,关系比较复杂,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后面会写清楚。
    第93章 春风花草香(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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