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觉心尖动了动,被“无忧”两个字扰乱思绪,怪不得她天天想着下棋,原来是忧愁太重啊,又挑眼瞧对方,修长俊美眸子里全是宠爱,提起公主的神情语气温柔至极,与其他阿谀奉承之人大不相同,只怕亲生女儿也至多如此了。
    看到自己的宝贝别人也爱惜,身为母亲自然高兴,笑嘻嘻吩咐侍女倒茶,接话道:“你就宠着她吧,到时候无法无天嫁不出去。”
    苏泽兰不言语,寻思嫁不出去也挺好,精心养育的女儿终于长成了,漂漂亮亮非要给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他一门心思与太后下棋,两人棋艺相当,你来我往直到夕阳西下。
    临回去前,才把那盒安神香又端起来,“太后,臣在家乡弄的方子制香,也不知道味道重不重,太后若不嫌弃,先打开闻闻,万一不合适,臣再拿回去调。”
    上次不过随口一提,对方都能记住,果然讨人喜欢,殷太后接过来,轻轻打开盒盖,“供奉有心了——”放到鼻尖嗅了下,冷不防愣住,一丝淡淡幽香扑鼻,脱口而出,“天竺国的郁金香,极其珍贵,供奉家乡的方子里还有这个? ”
    苏泽兰忙不迭点头:“太后真是懂香之人,味道如此轻都能闻出来,郁金香是臣自己加的。”
    “难怪了,吓我一跳,还以为金陵百姓都用的贡品呢,唉……”忽地叹口气,温柔眸子望过来,“只有普通平民都能使上好东西,才是一个国家之福,单贵族穿金戴银有什么用。”
    苏泽兰笑道: “太后心怀天下,陛下勤政爱民,棠烨的百姓很快便会过上这般日子。”
    “你这个人就是会说话,从年轻时便舌灿莲花。”扭头将香盒交给身边的恋久,为自己突然发感叹而不好意思,“供奉也清楚,我是贫苦出身,不是生来就富贵,想得自然多一点,可配不上心怀天下。”
    对方显然不认同,继续慢条斯理地:“太后心底醇厚,众人皆知,依臣看与出身倒没多大的关系,臣十几岁在金陵画坊里做工,那几年总发水患,淹死的人无数,又有房屋被毁,良田荒芜,再加上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闹得民不聊生,还是当年的齐王殿下亲自去金陵赈灾,与太守一起打开粮仓,抚恤百姓,我们才能有一段好日子,只不过后来齐王殿下竟忽然薨了,唉——可悲啊,到现在金陵的百姓依然惦记殿下,虽出身贵胄却晓得体恤民情,想民之所想,与民同苦同乐,太后也是这样的人。”
    他一气说完,还不忘用余光打量对方,那双搅着披帛的纤纤素手微微抖动,全落在眼里。
    “齐王!”太后失神地呜咽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转过身,佯装看着窗外的花儿,道:“哦,许久都没有听人提起齐王了,都怪我进宫晚,不曾打过交道,想必……是位年轻有为的王爷吧。”
    声音还发着颤,瞒得过别人,躲不过苏泽兰的眼睛。
    “应该是吧,臣也没见过。”他云淡风轻地接话,语气轻松,“民间都传齐王是先皇的堂弟,生父荣桂王当年也属于叱咤风云的角色,龙生龙,凤生凤,自然不会错。”
    太后不再吱声,怕此时说出口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泄露心事,怔怔地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桂花,被一片金黄色迷住,半晌才发现热泪涌出眼眶,转眼看苏泽兰已经离开。
    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齐王,这个在宫中早被遗忘之人,除了自己与德懿殿满园的桂花,谁还能想得起来。
    人人都说桂花可以招魂,日思夜想便能梦见心心念之人,可她种了这么久的桂花,为何一夜都没有梦到往日的欢愉,莫非她背叛了他,到现在还得不到宽恕。
    “殿下,妾知错了,实在身不由己,并非妾所愿,你来……看看我吧。”
    泪痕点点,帕子湿透,夕阳下的德懿殿静谧异常,唯有庭院里的桂花不晓人间之愁,兀自幽香。
    苏泽兰走出德懿殿,抬眼看彩霞满天,又来到雪兰湖畔,白色兰花荡在湖面,空中花瓣翻飞,沾上了夕阳的红,纯净里又带有一抹绮丽,像小殿下的美,又乖又艳。
    今天并不是到德懿殿闲逛,皇帝如此在意自己,绝非由于朝政,按理说他才帮着搬倒尚书省,还剩下个枢密院虎视眈眈,翰林院刚刚步入正轨,正需要人的时候,碍于形势,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拉拢自己。
    既然不为公事,便只能是私事。
    私事——忍不住轻蔑一笑,自己招人恨,他清楚得很。
    天色晚了,矅竺在湖边寻到苏泽兰,为对方披上风罩,贴心地说饭已备好,全是大人爱吃的小食。
    苏泽兰随着一起走,听对方不停唠叨,半晌问:“矅竺,你觉得段主使这个人如何?”
    对方吓一跳,支支吾吾,“大人……这是要奴的命呐,小人怎敢说主使啊!”
    好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枢密院可真了不得,远在千里之外也能锁住人,他笑出声:“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陛下是与我像呢,还是与段主使像!”
    矅竺被问迷糊了,这三位论外形也不连相啊!唯一相同之处就是谁也得罪不起,“大人,奴愚笨,不太明白……”
    苏泽兰愈发笑得欢,撩袍子进门,“我来回答吧,其实陛下和段主使有点像,尤其发火时,就是个急火攻心的孩子。”
    小太监傻乎乎哦了声,陛下年轻倒还说得过去,段主使——那位轻轻皱一下眉头,谁都活不了,还至于发火,急火攻心的样子打死也想不来,听着就新鲜。
    瞧对方好似被雷劈了,苏泽兰更觉有趣,矅竺当然没见过段殊竹在死牢里,用指环狠狠掐住自己脖子的样子,那道伤痕现在还能看到,当时对方会怒不可遏,还不是由于冷瑶。
    如今皇帝又为何,只怕与亲哥哥差不多。
    他寻思到此,心情莫名得好,不在乎这些纷纷扰扰的烦心事,只想着能让帝王怒火中烧,小殿下一定很在乎自己吧。
    第68章 莲动下渔舟(四)
    苏泽兰在外的府邸已经修好, 这几日皇帝日日派人来催,他心里清楚,肯定不会让自己继续待在兴庆殿, 但不愿意现在离开, 过几天就到寒露,是小殿下的生日。
    磨磨蹭蹭搬了些东西过去,屋子占地不大,一个小园子却收拾得十分精致,修枫此人果然有品味, 院子中间还挖出个小湖泊, 四周种着大片白玉兰,红墙绿瓦,颇具江南风格。
    抽空带小殿下来瞧,对方也喜欢,笑嘻嘻地站在湖边的亭子里, 羡慕得很,“苏供奉,这片湖水干干净净真好看,你以后滋润了, 可以独享美景。”
    他拉她坐下,瞧水波荡漾在一双桃花眼中, 眉间红痣若隐若现,睫毛如抖着翅膀的小鸟,无论如何也看不够,温柔地:“殿下也可以来啊, 这个湖就叫做雪兰湖, 亭子叫做望雪亭。”
    宫里的湖恐怕保不住了, 他就在府上弄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茜雪歪头乐,高高挽起的发髻碰到对方肩头,好奇地问:“供奉,既然湖名都一样,为什么亭子不叫望兰亭啊?”
    “宫里的亭子叫做望兰,那是小殿下常去的缘故,我这里当然不用了,要随着臣来,臣想天天看着雪,最喜欢这个雪字。”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没瞧她,只望着那些吹落的花瓣,一朵朵飘在碧波上。
    茜雪忍不住勾头看,寻思那个雪字大概与自己有点关系吧!乌发上的金步摇荡漾,映着湛蓝的天,底下是波光粼粼水面,趁着小殿下娇媚动人的脸,满眼都是祈盼,小心地问:“供奉为什么喜欢雪字呐?”
    明知顾问,苏泽兰垂眸,不信她猜不到。
    “因为雪至纯至净,所以臣最爱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茜雪噘嘴,转身靠在栏杆上,十样锦披帛垂在身下,随着秋风晃动,长得快落到水面,苏泽兰忍不住伸手捞起来,整理好放到栏杆边,手臂顺势挡在她身后,好似搂着小殿下似地,该收回来又舍不得。
    对面是一个精巧的小娃娃,每根发丝都生成自己最爱的模样,他就这样与她一处,时光荏苒,可以待到地老天荒。
    公主可等得焦急,自己早就表现出生气,虽然虚张声势,可对方也该来哄了!
    苏供奉不是最擅于哄人嘛。
    说句因为小殿下才喜欢雪字,就那么难!
    “我要……走了,天气这么冷。”她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使劲抽出对方手里的披帛,抬头盯着亭子上八角檐看。
    秋阳明媚,满眼都是金光潋滟,他甚至能瞧见她额头泌出细汗,知道人家在闹脾气,一边松开披帛一边回:“殿下好不容易来了,想不想与臣到外面转转,过一下午普通百姓的日子。”
    公主气得咬嘴唇,这个遭雷劈的太会欺负人!明知道她巴不得与他到处逛一逛,偏这会儿提,让自己下不来台。
    马上答应,那多没面子。
    她也是沉不住气,一点小事就恼火,一个字有什么重要,现在站在半山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剩尴尬。
    苏泽兰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笑意盈盈地瞧小殿下说走又不走,犹犹豫豫,忽地叹口气,“唉,不过天太冷了,还是选别的日子吧,等到春暖花开再说,万一冻着殿下不好。”
    茜雪吃了哑巴亏,气也发不出,急得直跺脚,“对对,冷得人直冒汗,你赶紧把手炉给我烧好。”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气急败坏,他看着却可爱得很,不想再逗对方,缓步走到身后,换了副讨巧神色。
    “殿下,臣错了,臣刚才不好意思说,怕公主生气,臣如果实话实说,那个雪字是由于想着殿下,岂不太僭越。”
    早这么讲不就成了,茜雪的心情豁然开朗,幸好背对着,要不唇角非弯到两鬓去。
    顺着讲便害羞,不顺又生气。
    情绪怎么都平稳不下来,但心里说不出得喜悦,仿若含块糖,见到对方便滋润出甜。
    “我的名字本来就好听,供奉喜欢也平常,哪里有冒犯这一说。”她手背在身后,转了个圈,又春风满眼,“供奉,咱们去哪里玩?你说做普通人,那就咱们两个出去嘛。”
    苏泽兰点头,“先把衣服换一下,长安的治安很好,不出城没关系,但小殿下一定要紧跟着臣,不好丢了。”
    茜雪兴奋地拍起手,从小长在都城,只与父皇微服私访过,或是和杏琳偷偷出去又很快回来,一点儿也不自在。
    她早就想去东西坊玩,还要听胡姬歌舞,尝尝街边小食,急得拉住对方衣襟,“衣服在哪里,赶紧去换,晚了就宵禁了呀。”
    苏泽兰说遵命,到屋里拿出备好的衣服,两人匆匆换上,临出门前又掏出个帷帽,腾地戴到公主头上,“殿下,别忘了面纱。”
    茜雪撩开雪青纱,嫌麻烦不想戴,“我看好多女子都没有啊?”
    “别人不用,小殿下这么美,可不能缺。”
    他夸她美,哄得眼前人欢心,乖乖地放下来。
    两人各自骑马,先去东边瞧文物古玩,没多大会儿就绕到西边,商铺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茜雪简直如一条小鱼落了水,拉着苏泽兰到处乱跑,最感兴趣骡马行与酒肆,瞧见里面金发碧眼的胡姬便走不动路。
    “供奉,我——”可怜巴巴地掀开帷帽一角,露出漂亮的桃花眼,“我能不能进去听歌舞啊,就待一盏茶的功夫,行不行?”
    他附耳过来,“公主,你仔细看,里面可有女子?”
    对方满脸扫兴,“早知道应该穿男装,多方便,这天下真不公平,凭什么你们男子哪里都行,我们就诸多限制。”
    苏泽兰在马上笑,“公主说的对,臣也觉得离谱,将来殿下可以把这些规矩都改了。”
    “我又不是皇帝,哪有这种本事,还是供奉多努力吧,当个贤臣良相,好好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真正做到众生平等哦。”
    对方笑出声,小殿下的道理一套一套,还挺多。
    他们在酒肆前说话,风姿绰约实在太引人注目,已经有胡姬从门楼处望过来,巧笑嫣然,抬头一眼,腰肢轻摆眯了眼,满楼红袖飘。
    有丝帕从天而降,荡荡悠悠,朝着苏泽兰就飞过来,暧昧绮丽,吓得茜雪回过神,还好自己没执意去喝酒,忘了以对方的容貌倾城,若是进去还不得出事,连忙夹住马,一溜烟就跑。
    苏泽兰笑着后面喊:“小娘子别那么快啊,仔细收不住马。”
    她才没心情搭理他,刚才那些胡姬的皮肤可真白啊,眼窝深得好似湖泊,苏供奉也不知道平时去不去酒肆,自己还在身边,那些胡姬就火辣辣地示好,若是对方一个人还得了。
    顿时满脑子都是香艳画面,她都快恨他了!
    人世间实在太大,那么多好看的人,处处都是惊险,自从苏供奉放出来,她就患得患失,经常提心吊胆。
    兀自跑到西市头,迎面瞧见间书画坊,名家字画挂了满墙,各色名笔悬在清一色漆木架上,夕阳下发着润泽的光。
    茜雪记得苏供奉以前在金陵书画坊待过,不自觉停住脚步,正好屋里走出来个妙龄女子,身材纤细,发髻高挽,满口吴侬软语,一边收陈列书画,一边与里面的老人家说话。
    她不太懂,但觉得有趣,站在外面绕有兴致地听,不一会儿苏泽兰过来,才悄悄问:“供奉,这是金陵话吗?”
    对方摇头,“南边的话多了,有点像但不是。”伸手给对方整了下防风罩,“殿下想进去看?”
    “嗯。”她点头,嫣然一笑,“以前供奉就是在金陵画坊做工吧,咱们现在去不了金陵,就先到这里瞧一下。”
    说着翻身下马,径直往里走,爱屋及乌莫过于此,苏泽兰心里喜欢,跟着一起逛,给充满好奇心的小公主讲字画,瞧纸墨笔砚。
    屋里只有位老人家,本来想过来招呼,一听人家是内行,也就不再言语,站在柜台后擦笔袋,一会儿外面的女子过来,捧着金灿灿卷轴笑,“二位想看点什么?”
    茜雪回过头,听不太明白,对方又讲了一遍,语速放慢,她方才听懂了,回:“随便看看,小娘子不用招呼。”
    那位点头,扭过身与老人家继续说话,窄袖襦裙衣领上伸出白净纤长的脖颈,单骡髻整个梳上去,露出耳后一个红色胎记,隐隐约约,吸引人的目光。
    茜雪瞟一眼,不好盯着人家看,随手拿只诸葛笔,“咱们走吧,一会儿就收市了。”
    他们走到柜台边付钱,忽听外面一声马的嘶鸣,那女子顿时春风满眼,拎裙子迎出去,腰间挂着的芙蓉玉叮当作响,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出现在门口,随着一步步走近,逐渐看清面容,神色腼腆得像个女孩,满眼柔情。
    公主顿了下,这人竟认识,不正是前一段传闻中自己的驸马,工部侍郎修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工作事多,就恢复日更新一章了,等过几天多写一些,谢谢你们追读,爱宝儿们哦,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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