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已经驶出好远,程濡洱微微合上掌心,捏住那只平安符,感觉有粒又圆又硬的东西硌着。
    他拿起护身符,发现下面藏着一颗蓝色水果糖。
    经过密集治疗的身体尚在恢复期,他的感知有些迟缓,稍微动一动也觉得费力,汽车的颠簸对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而言是酷刑。
    今年是他第三次来,也是第一次坐私人飞机来,他经受不了长途跋涉,也不需要再瞒着程荔,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程荔了。
    他带着车来,只是怕换了当地安排的车,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女孩会认不出他。
    一切说起来并不复杂,从二十年前程荔带领蔚海敲钟那一刻,蠢蠢欲动的亲戚们,就盯上了程荔的位置。
    他们料到程荔迟早会把位置交给程濡洱,没料到她让程濡洱介入得这么快。
    仅仅24岁,程荔几乎快把程濡洱打造成蔚海的发言人,所有重要的场合,必定带着他露面,打点媒体后,报纸和杂志上的称呼是“蔚海小程总”。
    只等他正式毕业,蔚海的实权会如装满后倒置的沙漏,一粒不剩流向程濡洱那里。
    没有人愿意被一个24岁的小辈踩在头上,更何况程濡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是养不熟的狼狗,见人时连笑都懒得给几分。最令人恐慌的是,不知为何这两年,程濡洱忽然对程荔态度和缓,像被谁好好开导了一番。
    起初他们尝试偷偷合并股权,小伎俩轻易被程荔识破,闹得两位舅舅丢了子公司,白白拱手让给程濡洱。
    程荔不是个宽厚的人,她时常睚眦必报。前面子公司折腾完,她不再相信任何兄弟姐妹,钝刀割肉般一点点收割他们手中的权力,意图将他们赶到她圈好的空地里,规规矩矩领她好心施舍的救济。
    亲情潦草地被一把利益刀割断,如同他们遣人割坏了程濡洱的刹车,在雨季里水量最丰沛的那一天。
    其实他们离一网打尽只差分毫,那次是程濡洱开着车,亲自送程荔去巡视的第一站港口。
    雨天路滑,掉头的路口程濡洱应该踩刹车维持方向,控制车身不漂移出去。但刹车踏板踩下去,车轮毫无反应,失控地往一辆大货车撞去。
    他的意识有短暂的空白,双眼看见安全气囊弹出的时候,一双手猝然抱住他,拼尽全力地把他护进怀里。
    暴雨如注的路口,车轮擦出两道狰狞的黑色。
    漫无边际的血色滴答坠落,顺着他脸颊往下淌,滴滴答答砸进雨水里,散得看不清颜色。
    意识消散的最后,程濡洱恍然明白,他一直想得到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的母爱,程荔确确实实给过他。
    可惜太晚了,这是他和程荔的最后一个雨季。因为在病床躺了两周多,他连程荔的葬礼也错过了。
    能下地走的第一天,程濡洱艰难地迈了几步,忽然觉得没意思。
    他不知道他努力站起来是为什么,他竭力往前走的意义是什么。
    到了下午,司机给他拿来常服,程濡洱随手取了一件外套穿上,在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硬糖。
    程濡洱心头一沉,想起雨中的女孩。
    雨季过去了,他已经失约了,可他还是想赶过去,人生总需要一颗缓解苦厄的糖吧。
    得到医生勉强的许可,他递交私人飞机航线申请,迟了一个多月,经历生死攸关,他艰难地来了。然而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在外逗留太久,他只是来打个招呼,确认她没有忘记他。
    没想到她也经历着类似的痛苦,他们的精神在某一刻达到同频,悲伤地共振着。
    他必须再来一次,不只是他需要她,失去唐莺的女孩,也需要一个和唐莺有联系的人,作为想念的抒发口。
    出发之前,需要一场彻底的大扫除。
    程濡洱才24岁,是稚嫩的年纪,和长辈的斗争会很艰难,他实在有些吃力,所以他主动联系上周熠。
    “三七分成,以后无论我赚多少,你和你的兄弟们都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程濡洱半卧在病床上,淡定地抛出巨额利润。
    “理由呢?你想要什么?”周熠昂着下巴,站在床边打量他。
    “我需要你们帮我做点清理工作,最好是斩草除根。”程濡洱面无血色,扯出一丝笑意。
    “这样啊,小事一桩。”周熠云淡风轻地挑眉,不忘提醒,“不过清理期间,我建议你找个保镖,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程濡洱觉得周熠的提醒有道理,秘密筛一遍保镖的人选,再把最后几个备选喊到病房。有几个打架厉害的,看着像楞木头,程濡洱不打算找个短期保镖捱过这一阵,他需要自己的心腹。
    于是删了一个又一个,终于轮到蒋裕生走进来。
    “重本毕业,英语六级?”程濡洱意外地停住,抬头多看了蒋裕生一眼。
    “是的,符合蔚海的招聘标准。”蒋裕生咧嘴一笑。
    如此便把蒋裕生留下,他高兴地连说三声“谢谢”。
    “谢谢程总!”
    “不要喊我程总。”程濡洱身形落寞,“喊我程先生或者老板,都可以。”
    在程濡洱心里,“程总”是留给程荔的,他只不过是被迫上阵,守护她几十年功绩的孩子。
    一切都准备妥当,程濡洱难得又把自己收拾得很正式,带着蒋裕生往南边去。
    约好见面的日子,已经是完全的夏天。汽车从机场驶出,穿梭于成片化不开的绿,飞过的树叶和水潭,都洒着金灿灿的光。他听见蝉鸣,或短或长,裹在夏日的风里,生机勃勃吹进来。
    很久没有这样美好的日子,程濡洱心情舒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遮挡,他决定在今天与她正式相识。
    “程先生你看,这里竟然有这种大鸟。”坐在副驾的裕生手指窗外。
    远处一堆烂尾楼盘里,飞出两只白色的鸟。
    程濡洱只看到两颗飞速滑过的白点,汽车速度很快,他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鸟。
    也不重要,他是来找自己的糖。
    车停在老地方,程濡洱提前放下车窗,希望能让她第一眼看到。
    水杉林的缝隙漏下细碎光斑,随风在他眼底摇晃。他就这么等,等了一个天黑,又一个天黑,女孩没有来。
    一个星期后,程濡洱确认,这次轮到她失约了,而他没有她的任何信息。
    年龄、姓名、家庭住址,他对她一无所知。
    意识到要去找她时,程濡洱忽然无从下手。唐莺离世后,为了尊重顾客隐私,培训班老板把唐莺的学生名单销毁。这栋楼里每年成百上千个孩子,没有人会注意到其中某个班级里,两年前就结束课程的女孩。
    蔚海的生意遍布全国,但程濡洱在这里终究是外地人,他找得很笨拙,赞助了附近几大院校的戏曲表演专业,只为看一眼学生名单。
    没有那两个发音的字。他已经找无可找,碰运气般看了一场又一场昆曲,找演员的名字,找舞台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世界太大,程濡洱不知道何时才能碰上她。程濡洱在乎的人不多,又顷刻间全部失去。寻找她成了执念,成了堵在他喉头没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力。
    一枚护身符和一颗蓝色糖纸的水果糖,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他不知道,他等的女孩休学一年,已经搬离这座城市。他更不知道,其实他险些遇见她,就在两只白色的鸟飞出的地方。
    天气特别好,好得让人头晕目眩。初夏的太阳不似盛夏,此时的阳光是滚烫且温柔的。芝华从家里出发,带上早就选好的花束,不想花在路上被太阳晒蔫,贪凉从市民公园的绿道穿过。
    这里人烟稀少,尤其在夏日午后。芝华已经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却没有防备。
    绿道即将走完,林荫和阳光割开一条分界线,芝华的一只脚几乎已经踏进太阳下。
    一方白帕子忽然捂上来,按得她骨头都要碎开,熏人的气味源源不断灌进她的口鼻,她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绵软无力地瘫直,被往后一直拖,离阳光越来越远。
    后面的一段时间,芝华意识混沌,时而能听见外界声音,时而像沉入海底,耳内轰隆隆的鸣叫。
    四肢刮到粗糙的水泥面,快门咔嚓声和飞鸟振翅声混乱涌进来,她试图睁开眼,试图爬起来,可身体已然不受大脑管控。
    她在一片绝望的黑暗里,哭喊都没有声音,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剥下,越来越多皮肤刮蹭在水泥地面上,沙砾扎进她的身体,一颗颗细小的血珠往外渗。
    空气震颤了几秒,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被撕裂的声音。
    她是绿道上碎开的那捧花,她是手边破成条状的衣服,她是猛然能睁眼的刹那,悬在烂尾楼上方的,中间裂出空洞的废弃玻璃窗。
    程濡洱和梁芝华,失去了他们在乎的所有。
    最后一个雨季,宣告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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