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汪新找钟月出席警友联谊会的餐叙,她在餐厅的电视上看到了杨子容。
    今天诚报有半版在报导这条新闻,头题以加粗的文字写着:「史上首宗!民告官滥权徵收胜诉」,主稿是司法组记者针对判决内容的描述,旁边附带一张纪事年表,以图解说明蔚晏遭到滥课的始末。接下来是几则配稿,其中一篇就是钟月对杨子容和于瀚程的访问,字字血泪,扣人心弦;这篇稿让钟月一早就接到报社主管的来电,对她大力讚赏。
    随后便是各家电视台争相做专题式报导。其中甚至有好几台都找来白鸿砚,报导当初《尖端日报》那则「接应躲债好友」的花边新闻后续。
    「……我一直都相信他可以度过难关,也相信凭他的才智和努力,可以给自己争回公道……」
    白鸿砚在电视上这么说。是他一贯的风格。
    餐桌上阵阵喧哗,大伙聊得不亦乐乎,钟月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萤幕中杨子容看起来和前天一样,明显带着倦容,可见日子依然过得辛苦──她一阵揪心,眼角不觉酸涩起来。
    「嘿,小月!」汪新的呼唤拉回钟月的注意,「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警友会长洪锦釗洪大哥,一直以来都给我们警方提供很多的协助。」
    「啊,洪大哥好……」钟月举杯朝坐在圆桌对面的洪锦釗敬酒。
    「你好你好,昨天我才在想,我们汪所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娶新娘,今天看到他带来个这么漂亮的小姐我就放心啦!」洪锦釗哈哈大笑,连带整桌都跟着起鬨。
    「什么时候要请喝喜酒啦!记得要算我一份!」
    「不用再等了,太晚生小孩也不好。」
    「婚礼需要拍照的话记得跟我说,我表哥的儿子很会拍……」
    钟月觉着浑身不自在。她跑地方时一向讨厌这种杯觥交错的场合,调来台北后因路线调性不同,应酬的机会大幅少了;没想到现在还是无可避免。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一味掛着含蓄的笑,笑到后来脸皮都僵了。
    「不要亏人家小姐啦,我们还没这打算。来来来,李兄我敬你一杯。」汪新打着圆场。
    像这样的饭局,钟月能做的不过就是陪笑和偶尔的几句附和,参与话题什么的太耗脑力,往往吃了几口饭就满心地想逃跑。只可惜这种聚会往往不会太早结束;以往她还可藉故提早离席,但这次是陪汪新同来,就不便先走。
    待她和汪新并肩走出海鲜餐厅时,已经是晚上接近十一点。此时还要和那些酒气薰天的警察、警友们在门口拉拉扯扯一番,方能正式散会。
    「今天辛苦你了。」大概是看出钟月的勉强,回程时汪新说。这里离钟月住所不远,两人都喝了点酒,于是他打算先步行陪她回去再自己搭车回家。
    「不会啦。」她说。
    「不过……其实多学学和这些朋友应对,对你也好,你毕竟也不是刚出社会的小妹妹了……」
    钟月步伐慢了下来,不发一语。汪新见状回头,「小月?怎么了?」
    她最难忍受这种要她试图融入人群的要求,却不想发作,只淡淡说道:「没什么。」
    「哎,你别怪我囉唆,我也是过来人。在这社会打滚,说话这种事也是一种生存技能。你也别有太大压力,就当作是学习。你过去这么会念书,学习能力想必也是很好的。」
    过来人?汪新到底还是爽朗豪迈的性子,钟月不认为他能真的懂自己的感受。
    「抱歉我比较没这方面的天分。以后这种场合,我恐怕无法太常陪你参加了。」
    「小月,别这么排斥,其实熟了就好,就会发觉那些人也是好相处的。更何况建立人脉,对你各方面都会有很多帮助。」
    「我没办法跟他们混熟的。我习惯不了。」她原想是汪新多次邀约这类饭局她都拒绝,这次是不忍再拂他的意,加上想回馈他一直以来对她的一番厚待,才会答应出席。然而现在听到他说这些话,加上察觉最近他越来越常以比她多十年的岁数和歷练,对她谆谆教诲,她不禁有些心懒。
    汪新自有他滔滔的道理,一路走到钟月住处,她都任他说,没再多作回应。
    『子容不会对我说这些。』深夜她梳洗完躺上床后,睁眼望着天花板心想。
    『子容会理解我。子容会告诉我不需要勉强,只要做自己就好……』
    『子容、子容……』
    想着想着却是一阵烦躁和悵惘,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下班前,汪新马上就打电话来,跟她陪不是。
    「我昨天喝了酒,话多了些,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这次约的是她很喜欢他却没什么兴趣的那间义式餐厅,显是想展现诚意。钟月答应了,将稿子收尾后便前去赴约。
    汪新早笑吟吟在那里等她,穿得人模人样,丹寧外套和长裤,看起来好像年轻十岁;头发好像也抓过──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把小平头留长──和平时不修边幅的模样迥异。
    「都说人年纪大了就爱碎念,你别见怪。」点完餐后汪新说。
    「不用道歉这么多遍啦,这也没什么。」钟月说。
    「那好,」汪新哈哈一笑,「其实今天找你,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
    「待会再告诉你,」他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席间他说了很多自己家里的事。他在铁的教育下长大,父亲很严厉,又是个大男人,对妻子和孩子都要求很多,一个不满意就会大发雷霆。而他母亲这辈子没出门工作过,一直操持家务,把家人服侍得稳稳妥妥;没有主见,更不敢违逆他父亲,长久下来养成畏畏缩缩的性格。从小他和兄弟姊妹都站在母亲那边,为她抱不平;最后还是母亲把几个衝动的小子拉回来。
    一路听下来就像典型的传统家庭。他又说,像母亲这样传统坚毅的女性,虽然伟大,却承受太多太沉的枷锁……
    「因此我一直想,将来我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受一样的委屈,」他深吸一口气,「小月,你愿意成为那一个人吗?」
    「什么?」钟月一时还没听明白。
    「我说,」汪新字字犖犖地,「你愿意嫁给我吗,小月?」
    听到这句话,钟月刚含到嘴里的一口汤,倏地吞了下去,烫得喉咙微微发疼,张着嘴往旁不断呵气。
    「啊,我没有准备戒指什么的,我实在不擅长挑选这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陪你一起去挑,选你喜欢的?」汪新又急急说道。
    「呃,但……」钟月轻轻放下汤匙,一阵踟躕,「重点是……我们其实还不曾……」
    「我知道,我们也许还不算正式交往;不过,这种事有时候也需要一股衝动,对吧?」
    钟月整个脑子揪成一团,霎时间闪过七八种回覆,却好像每一种都不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也许你觉得我太唐突,但我其实想得很清楚了。我很喜欢你,也觉得你是合适的对象。我是个老粗,心思不够细腻;但只要你多点点我,我会愿意试着改。若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对你好。」
    信誓旦旦地,如此感人肺腑。儘管鸡皮疙瘩爬了满身,钟月仍不免动容。
    如果今天坐在她面前、情意真挚对着她求婚的,不是汪新而是杨子容,那他会怎么说?
    绝对不是像这样的吧?
    才刚想到这点,钟月就急忙将此念头赶出脑海。这时候想那个令人火大的傢伙干什么?
    然而三天前才又相逢的人,形象却是如此清晰,在她心田里四面八方的放映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薄薄的唇和垂在眼前的发丝,还有那对透明得像能倒映所有人情世故的眼睛……
    继续留着这些影像其实无济于事。继续把他放在心上,无异是等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今年三十了,已经没有太多的青春能等待。那个男人一再闯入她的生命,一再搅乱她又一再辜负她;她若是还要对他寄託些什么,那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答应吧,答应他吧……』
    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她。『答应汪新的求婚吧。』抬起眼皮时,见汪新正热切地看着她。
    经过这柔肠百转的一念间,她终于默默作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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