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或许我终究是个没种的男人。不论是六年前或六年后,我对你都有太多的难以言明。你还爱我吗?你还像当年那样爱我吗?又或者你也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吗?这些问题,我没一个问得出口。
    我曾答允你不会不告而别,因此我势必对你说些什么。我太自不量力,以为凭藉一股脑的热忱就能再爱你一回,却忘了自己身在什么样的处境。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有股魔力,能教人忘形。
    别来找我,我怕一见你我又再度情难自已。
    那些错的、坏的,我都会努力把它们做个了结。我不敢奢求你等我──然而等到我真正浴火重生之时,假如你仍是一个人,你还会愿意在往后的日子与我相伴,直到永远吗?
    子容』
    钟月始终没有回覆这则讯息。
    她百无聊赖滑着手机,想起那天採访完看到这段文字,便急切地在路边回电,一通又一通,全都转入语音信箱。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还是一样。
    于是她放弃了。她深諳这人的脾性,既已告别,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回头。
    隔天她还是照常去工作,皮肉上掛着笑与人交谈,写稿写得没日没夜,忙得让自己无暇多想,不去想对她会好些。
    月馀后她接到白鸿砚来电,说她来台北后他一直忙着工作和顾小孩,都还未有空找她叙叙旧,便约她假日吃顿午餐。
    她答应了,却半开玩笑说:「要是又想帮你的好朋友开脱什么,那就还是省了吧。」
    那头一阵爽朗的大笑,「你倒了解我。但我并不是只会说这些,好吗?」
    许久未见,再见白鸿砚时他仍是那样优雅,且惊人的是随着岁月流逝还能越发俊逸清朗,更多了沉着稳重的气息。钟月悠悠一叹,和这样的天之骄子比起来,只会越比越难过,他终归只是像她这类凡人仰望的目标罢了。
    「能跟知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吃饭,真是我的荣幸。」她笑说。
    「你别亏我了,再怎么样我都还是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大哥哥,别因此就跟我有了距离。」白鸿砚说,脸上是他那一贯温柔迷人的笑。
    钟月却想,他们之间的距离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年幼时他们再要好,又或者他口中他们的情谊再深厚,还是免不了被光阴阻隔了些什么。尤其这些年聚少离多,在她心里,他仍渐渐远了。儘管如此,他到现在还愿意维持彼此的缘分、对她付诸关切,她还是感激的。
    席间聊近况,聊彼此的工作,也聊白鸿砚的妻与女。当然不免俗的,还是要提到杨子容这个名字。
    「他现在怎样了?」还是钟月主动提及的。
    「正在和老婆谈离婚,也准备打税务诉讼,此外也不过是拚命工作还钱。」白鸿砚说。
    如此听来与他在短讯中交代的一样「正努力做个了结」。钟月叉子捲着麵条,悠然出神。
    「至于他的计画是什么……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白鸿砚又叹道,「接下来要怎么走,是你的决定。」
    「我没有什么打算。他这副德性我早习惯了。」钟月不置可否。
    白鸿砚往椅背上一靠,「你说我要替他开脱,其实也不算。凭良心讲,他的确没什么好开脱的空间。」
    「他以为……留下那则讯息就不叫做不告而别吗?」钟月衝口说。
    「他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没错。但再怎么念他也无济于事,要是易地而处,我恐怕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谁不曾自私过一回呢?」
    「人都是自私的,」钟月轻声说,「我又怎能否认我不是?这段时间我从未劝他接受他老婆的金援,我只怕……怕他因此就回到她身边去了,甚至,还会因此更加离不开她。」
    终于她目光莹莹,压抑许久的泪水还是噙在眼中了。
    「子容再怎么糊涂,到了这个地步,也会知道不应再错下去了。」白鸿砚苦笑,「我真希望他可以早点把这一切都搞定,然后……」
    「其实他也不曾给过我什么承诺。是我自己太没用,太容易被他牵着走。」钟月说。
    白鸿砚不觉喟然,「小月,我这么说也许你会觉得我偏心。但子容这人之所以如此,实则是因为他经受太多。」
    「我明白,」钟月眨动着湿润的睫毛,「儘管这并不妨碍我气他。」
    无论如何,有白鸿砚牵到底还是令钟月心里有个依归。这顿饭局结束后,她觉得情绪好像突然被开了一个破口,宣洩的同时却又排山倒海淹没了她。
    走向捷运站的途中,她忍不住蹲在路边痛哭起来。哭得掏心掏肺,她才明瞭自己有多在乎。
    「小月,你说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或许此生该修的没修完又会再来;又或许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会希望是哪一个?」
    「若要再来人间实在太苦了。我寧可什么都没有。那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假如有来生,我会希望我能再遇见你。」
    「但若有来生,我们可能会认不出彼此。或许我们今生的缘还未善了,来世成了仇人,那该怎么办?」
    「那我这辈子只好想尽办法记得你,把对你的记忆带到来生去。我只愿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够长,但也许永远都不够……」
    「人生很短,而别离的时间很长,再怎么不捨,我们也是总有一天要分开。」
    「这辈子有太多我无力扭转的事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不去想得太远……」
    明明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当初?想起与杨子容贪欢的那段日子,只有更多的黯然神伤。
    那时她是基于怎样的心情才会又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寂寞太久,还是一见到他,她就註定再次为他意乱情迷?
    起先她原不想就此耽溺的。她怎么也记不起那天自己在想些什么,才会开口要他留下来。只是每一次见到他,那感觉令人无比怀念,又是无比自在。她不禁忆起青涩的大学时代,她是怎样从他一封封的信纸中,收穫那一段知心知遇。
    『离别滋味我从不知道
    等你的信啊天涯海角
    它藏不住你的感情线条
    隐隐约约我都看得到……』
    以前她在某个地方听见这首歌。这些年新歌听来听去,还是觉得老歌好。
    其实五年多前与杨子容的那一段很短暂,短得她还来不及深入地认识他,他就为着那些她不懂的障碍离她而去。
    许久以后她才渐渐明白,她之所以直到现在还会为他痛彻心扉,是因为他对她而言一直是那么特别的存在。或许在与他分别的日子里,她因为生活的奔忙和他人的进驻──或者还有刻意的忽略──而将他搁在心中的某一块角落;然而一旦被点醒,她就会发觉自己始终没有忘记他。
    儘管如此,这些年她也是这么过来了。也许还不够久,要是够久了,她说不定就可以彻底断绝为他遍体鳞伤的机会。只是这杨子容偏偏又要在这时候来招惹她。说也奇怪,当年和他在一起、以及这段时间与他的温存,加起来都不及与李展文交往的时间长,他却似乎更令她刻骨铭心。
    她试着去同理他。他的处境不易,她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思来想去总是不自禁泪流满面,满腹怨懟。
    『有个人想我就好,像被月光拥抱
    你悄悄住进我的心灵城堡
    寂寞越来越少,我们有彼此可依靠
    有个人想我就好,像被月光拥抱
    你悄悄住进我的心灵城堡
    黑暗偷偷潜逃
    我能明瞭,你的沉默你的笑……』
    有个人想我就好。钟月揪心地想,那人真会如他所说的一直想念着自己吗?
    如果选择坚信这一点,那么往后的孤独,她是不是就能有更多力量可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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