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徐庭旭并不是个细心的人,但在江言清面前总是屡屡打破,大概这个世上,最了解江言清的,目前只能是徐庭旭。
    笑闹一阵后,茉莉坐在江言清的病床上,晃着腿:“我听说老邓总喜欢把概率压得特别低,安啦,他履历很丰富的!相信我的眼光!”
    江言清笑了笑听出了茉莉宽慰的话,为了让对方放心,笑容与平常类似,“我知道,我很放心。”
    他把心底的不安藏起来,“孕妇别那么操劳,你得多休息。对了,陆谊你安排好了吗?”
    “放心吧,陆谊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寄宿在叶雨恩家里,她父母很喜欢陆谊,小朋友嘴可甜了正在辅导他功课,等陆谊放假了带他回来看你。”
    陆谊一直都是个很乖的小孩,父母都不在身边,怕给江言清造成麻烦,刚开始带在身边总是很谨慎,后来逐渐养得大胆了,费了江言清不少功夫。
    思索一会儿,江言清把放在病床枕头下的东西交给茉莉,“这些是我全部的存款,万一……你把钱给陆谊,另外我又买了一套小公寓,将来他娶妻生子用的。”
    对待陆谊这件事江言清像是个操心的老父亲,管这管那儿的,他要做这么危险的手术,生怕自己真的没了,陆谊未来的生活没有保障。
    “他所有的学费包括上大学出国留学的钱,我都存进去了,彩礼我只放了一部分,我还是希望他日后能靠自己独当一面。未来他想做什么,尽管让他反手去做,失败了不怕,我还存着一部分钱可——”
    茉莉硬生生打断了他,“江爸爸,你是去做个不大不小的手术,不是去送命。我先说好了,陆谊是你的责任别想丢给别人,你务必安全回来。”
    说道这里,茉莉声音变得有点低,“我还等着你做孩子干爹。”
    江言清张开手臂,小心地把茉莉拥在怀里,“我会和你一起,看到孩子出生。”
    两人这副模样被茉莉老公看见了,又醋意大发。
    茉莉骂骂咧咧说不信她,就把孩子生下来离婚,彻底堵住了她老公的嘴。
    夫妇俩出了病房门,茉莉情绪控制不住,把头靠在她老公的胸膛处,揪着她老公的衣服,“老公,言清他一定会平安的对吗?”
    那些成片的药,以及江言清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仿佛暗示着未来的走向,茉莉不住的担忧。
    她害怕江言清出现意外,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结交到这么好的朋友,不希望江言清就这么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我查过了,邓普斯是名很出色很负责的医生,我们应该信任他。”
    手术前一天邓普斯找江言清谈话。
    邓普斯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外表上看很健朗,最近深爱中国美食,下了班就去吃各种火锅烧烤,以至于上了火,嘴角起了个大水泡,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工作。
    江言清能听懂邓普斯说得话,他英语很好,不过有些专业用词比较难懂,叫了翻译过来才彻底明白。
    “即便你成功从手术台上安全下来,术后恢复也是个折磨的过程。”翻译对江言清道:“医生说,你这种病例他遇见过五次,三次手术成功两次失败,但在手术恢复期间,顺利度过的只有一位,他是名军人意志力比起其他患者更加顽强。”
    “邓普斯医生现在告诉你,是想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手术可以随时停止。”
    翻译后几句委婉表示,邓普斯的意思是,即使用药物控制病情,他仍旧不敢保证病症在某个阶段会恶化。
    疗养院开在郊区,占地面积广,环境很好。
    由于要住很久的医院,江言清选了个大病房拥有一个小阳台。
    阳台外阳光明媚,照着半片病房,风景很漂亮,很适合对他这样的人徒增对未开的向往:“知道了,我做这个手术。”
    几天后山间寺庙里,前来参拜各观音佛祖的游客很多,其中一位男人器宇不凡头发剃得很平,跪在菩萨面前,跪了很久。
    大部分来寺庙参拜的人分两种,一种上了年纪的妇人或者老人,很讲究菩萨佛祖的属性,直奔目的地去参拜。
    另一种是学生或者年轻人,买了香后到处拜一圈,由于没察觉每位神像雕塑前的小牌子,不清楚是哪路神仙,乱拜一通,对着观世音菩萨保佑找个漂亮的女朋友,对着送子观音保佑?学科不挂。
    唯独正厅里的一位男人,虔诚跪拜了很久,久到许多人注视着。
    住持对面前的男人很无奈,“施主,您已经跪在这里三天了。”
    山林的寺庙冷,徐庭旭知道江言清被剃了头发后,也把自己的全推平了。
    他舔着干涸的嘴唇,对着住持双手合十,低头敬礼表示尊敬,“我爱的人他今天手术,就让我跪一天或许佛祖会怜惜他,明天我就不来叨扰。”
    住持深深叹息,这样的人他偶尔会遇到,“是你的妻子?”
    “不是。”
    住持很意外,大部分虔诚祈祷的是祝愿父母平安喜乐,小部分妻子祈求丈夫回心转意身体康健,基本是亲人。
    住持叹息对徐庭旭行了礼节,离去。
    第二日清晨,门下弟子汇报,正厅的男人昨天晚上跪了一夜,接到一则电话,如负释重地走了。
    主持合眼打坐,半晌才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务必记住。”
    “是。”
    下了山,徐庭旭脸色很白,他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坐在自己车上,呆呆地注视着手机里江言清的平安信息,眼眶通红地笑了。
    江言清手术顺利的事情高兴得茉莉?指挥着一众人,在疗养院门口放鞭炮,把院长气得跳脚骂茉莉乱来。
    茉莉是在第二天穿着隔离衣进入病房探望江言清。
    病床上的人全身插满着管子,清雅的脸被管子遮得七七八八,房间内很安静,只听见江言清微弱的呼吸声。
    茉莉守了江言清三天,第四天后江言清总算是醒了。
    她看着江言清虚弱得像是要死了的模样,瞬间掉泪。
    “别哭。”江言清张着嘴发不出声,面前用口型告诉茉莉,他几乎没有力气动弹,全身麻木,“我想喝水。”
    邓普斯说只能在江言清唇上沾点水,他现在不能吃任何东西。
    茉莉陪了江言清好一会儿,被她老公架着走了,房间里只有照看江言清起居的陪护和一名护士。
    江言清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隔日一早,茉莉煮了米汤喂给江言清,邓普斯说可以进流食,东西不能太稠。
    江言清吞咽困难,吃了几口不吃了。
    茉莉的探病时间有限,江言清还在观察期,她怕江言清无聊,特地说着最近圈里八卦,试图逗江言清开心,但江言清提不起兴趣。
    五天观察期后,江言清转为普通病房,之后的一礼拜,茉莉白天陪着江言清,晚上回去休息。
    有她在,病房总是热热闹闹的,江言清也很配合他,但她总觉得江言清哪里不对劲。
    “老公,你不觉得言清话太少了,跟他说话总是分神?”
    茉莉老公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平常也就对茉莉稍微心细一点,“有吗?人家刚做完手术,神情涣散一点很正常。你不也做完那事后,六神无主的吗?”
    说着话开起豪车,茉莉骂了句“不要脸”,红着脸不细再想。
    术后九天,江言清能尝试着下地,看起来精神状况好了不少。
    茉莉知道后很开心地去找江言清,她今天来得晚,刚走到病房门口,发现床上的江言清暴怒地扔掉陪护准备的午餐,神态是茉莉从未见过的狰狞。
    她被吓得怔在病房门口,捂着嘴巴缩着肩膀。
    江言清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狠厉地与茉莉视线相撞,在看清人后,江言清身子微僵,猛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神恢复得和以往一样:“你来了,坐吧。”
    茉莉僵硬的与江言清打着招呼,惯常嘻嘻哈哈的茉莉变得不敢说话,她不知道怎么了。
    江言清一直坐着缄默不言。
    最后茉莉忍受不了,寻了个借口出去找医生。
    茉莉走后,江言清的神情不再绷紧,眉目皱得很深,脸上呈现着痛苦。
    他紧握着拳头,心中压抑的暴躁在这一刻喷涌,发狠地一拳拳砸着墙面,手骨上的皮肤蹭出了皮出了血。
    “我帮你收拾。”陪护显然见惯了,“还需要什么吗?手别太用力砸,影响后期进一步恢复。”
    “不用了。”江言清深呼吸一大口气,发泄了一通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得到疏通。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无力垂落,最后轻声道:“抱歉,我控制不住。”
    陪护没所谓,术后情绪暴躁的病人大有人在,他们认为给了钱的陪护可以随便处置,不用照料对方的心情。
    江言清算是他陪护生涯之中脾气顶好的,主治医生交待过江言清术后会遇到的情况,要他多体谅,这么多天下来只在今天脾气差了点,也很诚恳地对他道歉,很难得。
    “不用。”
    江言清还是过意不去,支付了更多工资给对方。
    晚上十二点,江言清全身发冷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邓普斯跟他说,这是术后正常现象,他用的药非国内常规药物,但符合国际和国内用药标准,有一定的依赖性,江言清在术前很长一段时间服用后,在术后停止用药,身体一时之间无法接受,非常痛苦,时间持续一个月左右。
    “必须克服对药物的成瘾/性,才能做下一步阶段性治疗。”翻译解释着邓普斯的话,“并且没有其他药物辅助帮助你顺利度过。”
    不光是每天晚上受到药物成瘾的折磨,江言清发现他一旦拿起稍微重的东西手会持续不断地发抖。
    邓普斯斯习以为常地告诉他,是后遗症的正常现象,后续得通过不断的训练,进行一系列有效恢复,才能真正康复。
    邓普斯的话历历在目,难怪邓普斯一直强调术后的风险会比术前的大,生怕江言清撑不下去,他的确快撑不下去了。
    江言清躲在被子里难受地哼吟,他很难受,那感觉很像刚得病时病痛发作的疼,整个骨头拆开重塑,每根骨头缝隙都透着风,寒冷,刺骨,难捱,明明很冷却浑身冒汗。
    所以江言清在白天的脾气怪异,不是他变了,他经受身体疼痛到达极限,直接影响到了情绪变化,他真不是故意要发火,但他不宣泄情绪,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茉莉还是每天来看他,应该是知道江言清的身体变化,和江言清接触变得小心翼翼。
    江言清实在没有精力去安抚茉莉,况且茉莉怀孕比他更需要照顾,他与茉莉商量隔一段时间来看他,或者等他痊愈再来,现在回家休息。
    茉莉生气了:“不就是发火吗!谁没有发过?我现在就摔一个杯子给你看!”死活不同意。
    她做个孕检都娇气到一定要她老公陪着,江言清怎么可能不需要人陪伴?
    一个非要陪,一个非不让陪,在病房里吵了一架,茉莉哭着说:“我再管你,我就叫荷花,不叫茉莉!”
    “……”
    江言清清楚茉莉说得气话,无奈地给茉莉老公打电话,务必叫她老公看严实,他确实需要人安抚,可他不需要一个比他还要人操心的孕妇安抚。
    隔日后,茉莉大概被她老公禁足了,一天都没有来,江言清松了口气。
    药物的戒断反应在白天没那么严重,一到深夜痛苦不堪,持续了很多天。
    他拿东西的力气越来越小,脾气也越来越怪,怪到江言清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每次去洗手间江言清望着镜子中脑袋缠着白纱布,憔悴消瘦病态的江言清,他很唾弃这样的自己。
    药物戒断反应持续了十三天,江言清开始害怕黑夜,他睁着眼睛蜷缩着身体等待着熟悉的痛觉。
    邓普斯说过,药物戒断会一天比一天更痛,将在一个月后达到顶峰。
    缩在被子里的江言清不断抖动着身体,头上满是汗,他开始后悔做手术了。
    与其被药物折磨不如平静的死去,他快要撑不到一个月,他觉得今晚就得死在这张床上。
    巨痛导致江言清短暂的昏厥,等到他神智逐渐清醒时,周身温度渐高,他好像被拥进宽大的胸膛里,有人低沉着嗓子轻哄着他:“不痛了不痛了,我们言言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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