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夜白某种闪过一丝讶然,缓缓转头,看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面前的人一袭雪青色长衫,袖口和衣摆处有着不算显眼的墨迹,画着几朵香雪兰,她生了双凛冽的凤眼,但总是含笑而驱散了拒人于千里的距离感,而那双深邃的眼中,有着仿佛能参透天地万物的笃定和傲气。
    这是个一眼就知道她强大,却又让人有无限安全感的人。
    这也是殷夜白无比熟悉的人。
    而她早已死在了千年前,化身长河,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生的退路。
    殷夜白盯着她良久,嘶哑道:“素…光尘,你没死?”
    素光尘冲他微微弯起眼眸,说道:“这个时间点的我已经死了,可似乎出了些变故,千年前的世界在和这里重合。”
    殷夜白沉默望着她,哑声道:“你算无遗策,就没有算到过会有这样的情况?”
    素光尘缓缓上前,站在殷夜白身前,温声道:“通往未来的道路有千万种,而在那条长河之中,有无数细小的变化都会在未来引起滔天巨浪,我能抓住那一线隐晦的希望已是极限,我是能推演命理,但我不是神,算不到如此细致。”
    她停顿了下,又问道:“真不去见她吗?若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会成为她终身遗憾的。”
    殷夜白却缓缓笑了,他常年苍白寡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羁桀骜的笑,恍惚间真的有了少年时的影子。
    “若见了,她只会阻止我,就像我当年阻止她犯险那样。”
    “不见了。”殷夜白扬眉,低笑着说,“让她往后余生,一辈子都惦记着我。”
    “好吧,听你的。”素光尘无奈道。
    殷夜白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不去见她一面?”
    素光尘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
    “我和你不一样。”素光尘道,“我一直都看着她,看着她走到现在,以另外一种方式。”
    “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殷夜白于是问道。
    “还算不错吧,千年时光于她而言只不过是长梦千载,一朝梦醒而已,没有实际的经历过。”
    殷夜白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温声聊着,实际也没说多少,很快就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天色愈发暗沉,天空之中仿佛洪流涌动,象征着虚空中那场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是时候了。”殷夜白低喃道,“时间到了。”
    他回首,笑着轻声说:“你说自己没有算到这一步,我觉得不然,若是没有你的阵,我一人……恐怕难以完成所有的计划。”
    “夜白。”素光尘突然叫住他,认真问道,“你后悔吗?”
    殷夜白看着她,心跳声愈来愈重,重到已经传来一丝痛感,仿佛要将他撕裂。
    他同样认真回道:“你若是问当年因一己之私而种下寒鸦,令她渡劫飞升出了差错,险些身死道消之事,我后悔,很后悔,这一千年来,后悔和痛苦每时每刻都折磨着我。”
    “我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我能相信你吗?你说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是真的吗?我真的没有害死她吗?这些问题伴随我至今,直到在千年后重新听闻她的消息,这样的折磨才终于消减。”
    “但你若是问我是否后悔答应你的计划,我不后悔。”
    殷夜白难得敛起了平日里寡淡漠然的神情,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结的,唯有切断源头。”
    素光尘深深看着她,殷夜白是他们之中最小的,从来都被他们四人当成弟弟一样照顾,而如今千年斗转,当年的少年长大成了如今的苍白漠然的模样。
    这是我一手造成的。
    素光尘如此想着,说道:“我也痛苦。”
    殷夜白看着她,不解。
    “痛苦于当年明知道你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
    殷夜白却没有接话,双手按在素光尘的肩头,将她往山下轻轻一推,轻声道:
    “当年的密约是你我二人定下的,如今便由你我来完成吧。”
    他在背后,轻声唤了句:“尘姐。”
    一如少年时。
    ……
    时间长河没有任何的实感。
    任平生拽着真仙一道跌落其中,感觉自己在飞快的下沉,却又像是被浪涛拍打着,不知要飘往何处。
    她身体不受控制,可思维却在此刻愈发清晰。
    大荒的天道沉浸在死气之中,经年累月未曾消弭,没有任何生机能够挽回。
    而真正能够填补这一切缺漏的,只有生。
    是生命。
    她在多年修行中自创山河图,摸索出了一条新生与创造的规则,而站在相反的那一头,真仙所持是毁灭与消亡。
    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将代表着新生的力量,投入到残缺的天道之中,令其补全,往后才能正常的运转下去。
    难怪真仙会选择这个时候进入到虚空,他根本不在意这里和大荒发生的一切,他要的只是胜利。
    而只要她想要令天道归位,他就立于不败之地。
    任平生眼底划过一丝挣扎,她再度陷入飞快的思索之中,思考着还有什么能够破开此局。
    她在时间长河中不断下坠,周遭无数的画面由现在向着过去在飞快地翻卷,一切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从眼前一闪而过,任平生试图抬手,抓住其中一闪而逝的星轨线。
    在恍惚之间,任平生似乎抓到了其中属于殷夜白的那道线,可很快,星轨线像是开玩笑一般,从她手中溜走,而她只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某些凌乱的碎片,听到了一些混乱无章的声音。
    “你的血脉天赋一生只能用一次,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能看着她走向毁灭,我要阻止她。”
    “你半妖的身体是最好的容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一切了结。”
    意识在逐渐淡去,千钧一发之际,任平生似乎听到了素光尘的声音,这道声音将她拉回了清醒,同时也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契机。
    任平生明白了此刻要以怎样的新生之力才能够填补上天道的空缺。
    心脏。
    那颗真仙遍寻不得的心脏!
    自阿乔的意识出现开始,这颗心脏就已经不再属于真仙,而属于一个叫做阿乔的,独自诞生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任平生赫然睁眼,双手有力的抓住了长河之中无数道闪过的星轨线,奋力一跃而出。
    ……
    两个不同时间的世界合并带来的混乱不是短时间能够消减的。
    砚青和竹疏汇合,讶然看着他突然拥有了实体的模样,但想到现在都已经乱到千年前的人纷纷出现了,便也不再多言。
    各大主城都乱作一团,霜天晓布衣荆钗,芥子囊中装着她的药箱和药材,从定州北部一路向南,已经救治了不知多少伤患,同样听闻了如今的乱局。
    她缓缓起身,眉头深锁,怔然看向梦微山的方向。
    千年前的人归来……那为何不见素光尘?
    不知为何,她心头有了些不好的念头。
    就在此刻,天地间轰然雷鸣。
    白昼惊雷从来都是不详征兆,尤其是在眼下这般乱局之中。
    正当众人惶惶于是否是梦微山上又生变故之时,骤见梦微山上金光大作。
    这突然而至的金光伴随着汹涌的黑色雾气和另万众臣服的灵压轰然散开。
    紧接着,一个庞大巍峨的身体出现,很快占领了整个天幕。
    这是个让人难以言喻的身躯,他身体形似牛,高昂的头颅是白色的,尾部则是有粗长的蛇尾盘卷在山下,这庞大的身躯几乎遮天蔽日,白色头颅上单独一只眼睛怒目而睁,铮然望向天穹。
    这样可怖的生物,能止小儿夜啼都是轻的,哪怕是成年人看到这一幕都要噩梦好几夜。
    可此刻,所有人都望着他,目不转睛。
    他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庞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中倾泻出来,几乎将这遮天蔽日的身躯撕裂,令他发出震天的痛呼。
    不知何时,梦微山下,一座足以将整个梦微山都涵盖其中的阵法幽幽亮起。
    阵法拖载着他的身躯继续升空,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想着他汇聚而去。
    砚青看着那身影,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全身颤抖着,来不及思考,穷尽最快的速度向梦微山赶去。
    天衍阵地之中,离朱脸色大变,骇然道:“是天梯?!”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离朱颤声道:“我在传承记忆中看到过,我的先祖,上一代的凤凰就是这样涅槃燃烧了自己,以身为祭,搭建了一条通往其他世界的天梯,只有我们这样拥有上古血脉的大妖能够做到。”
    他话音未落,身旁金光一闪,一直在空中作战的玄苓不知何时出现,抿唇沉默地望向天际。
    离朱似有所感,轻声问道:“你……认识他?”
    玄苓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当年的凤凰是被欺骗和被迫的,这样的事情难道又出现了一遍吗?
    离朱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这个不知来路的上古大妖,仿佛是自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虚空之中,任平生终于跃出了时间长河,她拽着时间这条无形的线,轻轻一抖,终于将其拉回了原位。
    两个世界合并的乱局终于消失。
    曾经属于千年前的一切在缓缓褪去。
    竹疏和一众亲友看着曾经自己的战友,交换了一个拥抱。
    “道友,保重。”
    “你们会赢的吧。”
    “会的。”
    任平生平静地望着眼前和自己同样狼狈的真仙,低声笑了起来。
    她体内属于阿乔残留的意识还有一线生机,这个以几乎不可能的姿态横空出现的灵魂打乱了真仙所有的计划,而今,也将给真仙的如意算盘留下最致命的一击。
    任平生指尖凝聚了一个浑圆的金珠,飞快地注入了交缠的星轨线团之中,填补上了部分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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