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是之将目光从幕帘移到她脸上,眸底将将有了些鲜活的光亮,却没有立即答她的话,而是转问道:“陛下要亲征一事,你可知晓了?”
    听闻这话,江稚鱼也一下肃起来了神色,蹙眉颔首:“先才刚刚送来的令旨,现下阖宫上下都该传遍了。”
    话毕,又是一阵沉默。
    江稚鱼思忖着他方才面色,已将他往去垂拱殿所为之事与在那遭遇猜了八九分,眼下以心度心,又如何不知他感受。
    她将手轻轻搭在他手背,温言道:“我想我大抵是明白你的,你虽镇日无忧玩乐,但心底里又如何未装得这方山河,你有自己的定夺,也且放心,无论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定会陪着你。”
    简是之抬眸与她对视,眸子里似蒙了一层浅浅的水汽,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太急太快,叫他已然掌握好的所有,在一瞬之间轰然坍塌。
    从垂拱殿回齐王宫这一路似耗尽了他此生的力气,他心内疲累万分,喑哑着说道:“芝芝,你会不会觉得我懦弱?可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我原想着能与你如平常夫妻般平淡一生已是最好,可我偏却放弃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又无从知晓。”
    他此刻的无力与慌张,江稚鱼看进眼里,亦映入心内。
    从来看客心,方能得清明观。
    江稚鱼搭着他的手转而握住了他掌心,与他四目相触沉声道:“你真正想要,是边境安宁,是百姓安居,是大梁千百年的太平鼎盛。”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中,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与大梁兴衰这一万分重大的事宜联系在一起,可如今当真给了他机会抛下一切时,他又选择了转身离去。
    他想承认,他是一个矛盾的人,更是一介胆小又懦弱之辈。
    “王爷,随陛下出征吧,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江稚鱼缓缓说出这一句,惹得简是之周身一震,望进她眼眸里那一抹决绝的坚定时,他竟忽而松了一口气,似心中无数缠乱荆棘皆被砍断一般,生出一种莫名的畅意。
    回望向她,他亦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景元七年三月十八,大雪,大梁皇帝简信率兵亲征西境,与西境大军正面抗衡。
    军营里,江稚鱼在桌案前垂首瞧着西境全部的地图沉思,不时提笔在上标注一些符号。
    简是之抖落身上沾染的风雪入账,在暖炉前边烤火边一瞬不瞬盯着江稚鱼瞧。
    半晌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这人,当真是犟,无论如何劝阻,却还是跟着来了。”
    第63章 、喜事一桩
    江稚鱼搁了笔, 却未抬起眼,仍旧伏在案边, 答了句:“左右我是枢密使, 只得陛下授意,齐王殿下可管不了臣。”
    简是之淡笑着摇了摇头,他又如何不知, 她一个不善武力之人,偏跪求了大半日要随往,皆因着心中放心不下他罢了。
    不过江稚鱼的远虑深谋, 放眼整个大梁却是无几人能敌得过的, 两军对阵前, 她连着几日未合眼,与陛下和列位将军一同谋划。
    大梁与西境的第一场交锋, 便是以大梁得胜为结。
    此时已是西征后一月, 陛下赐宴为军中将士庆贺鼓舞。
    萧贺作为此次大军主帅, 免不了成为整个酒宴的焦点,手下的士兵都紧着灌他酒,直要令他醉倒过去才肯罢休。
    “萧将军果真英勇, 此番大胜,你可算得头功一件。”简是之举着酒樽走过来,几个正围着萧贺的士兵见状都自行走开了。
    萧贺本就与简是之心存芥蒂, 与他也没什么话说, 现下出于礼数, 只淡淡应了声:“齐王殿下与江大人的布阵谋略更高于人, 我不过是多出些力气。”
    简是之将樽中酒缓缓饮尽, 而后搁下酒樽, 变了一副认真的神色:“我是真心之言, 大梁有你这般武将,才智武学第一,护国之心第一,又何愁催不散阴云。”
    简是之表情肃然,萧贺知他也没必要刻意说好听的话来恭维自己,这一字一言,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
    他盯着简是之瞧了几眼,忽而勾起唇兀自一笑,竟脱口一句:“你大抵不知道,你骨子里透出的那般感觉,简直与陛下如出一辙,一样的帝王之气。”
    他这话说得着实僭越无礼,但简是之却并未生出不悦,他向来不是个依言守礼的人,故而对于别人云里雾里的言辞也不甚在意。
    他只轻轻笑了一声:“萧将军怕不是醉了,此等言语,本王只当你是在委婉嘲讽了,左右本王也算是……夺了你的心上人。”
    简是之给了他台阶,将他方才那种大逆不道的话玩笑着遮掩了过去,却也是存了一点点的私心。
    江稚鱼是他的妻,这事他可是丝毫不厌烦地要一次次提醒萧贺,以宣示他的主权。
    萧贺胸口一阵沉闷,只是这陈年之事,他虽没能全然释怀,却也是深深掩藏下了。
    他转身拿起案上一个新的酒樽,又提起酒壶将酒倒满,递到简是之面前,道:“齐王殿下与江大人大婚那日,我没能亲自到场,实是憾事一桩,如今这杯酒,便算是弥补吧……萧贺恭贺齐王殿下大婚之喜。”
    简是之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清酒滚过喉咙,令他声音更清冽了几分:“那本王便收下了萧将军的道贺。”
    萧贺瞧着他的眸色忽而深了深,就道:“虽知道说出这般言语不甚合适,但还是请求殿下,定要善待王妃,若说我如今还存着什么私心,那便是希望殿下能尽一生疼爱怜惜她。”
    “若是当真有一日王爷嫌厌了她,也请……”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简是之立时出言打断,声音中隐隐透出些愠意:“不会,本王的王妃,自有本王疼着宠着,就不劳将军费心了,也请将军少生挂念,早日觅得自己正缘才好。”
    话到此处,两人之间再没什么可说,简是之便早早离了席,左右他现下饮不下酒也吃不下菜,一心都想着自家夫人。
    营帐里,江稚鱼难得的没有在桌案前苦思,而是对着妆镜涂抹她自制的面膏。
    边境风沙大,她这许久也没有时间养护,只觉得面上被风一吹,便如刀割一般生疼,故而今日终于得了空,她便打算补偿一下自己。
    简是之大步走进时,倒是吓了她一跳。
    她便随口问道:“你不是与将士们一同庆功吗?怎的早早便回来了?”
    简是之脱下外袍坐在榻边,满是委屈道:“今日萧贺是众星捧月,我眼不见为净。”
    听他这话音不对,江稚鱼透过铜镜果真就见他像个小孩子一般,兀自恼着呢,她便放下面膏,到他身侧坐下,笑着轻敲了下他的额头,哄道:“你我都成婚这么久了,这坛陈年老醋你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
    简是之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揽进了怀里,更委屈着道:“萧贺贼心不死,没几句话就转到了你身上,我听了便是心中不悦。”
    江稚鱼明知他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也知他是在无理取闹,便故意道:“那可如何是好?他的心意,我又管不了。”
    简是之被她这话一激,果真急了:“那你的心意呢?若日后他当真费尽心思与我争抢你,你可还是会坚定?”
    江稚鱼只觉他这问题幼稚得很,若不坚定,她又为何心甘情愿越过重重困阻嫁与他。
    江稚鱼不愿理他,便作势起身,边道:“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我要接着涂面霜了,你要是无事可做便早些休息吧。”
    只是还不待她走出一步,简是之忽而拉住了她,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脚下不稳扑进了他的怀里。
    接着他的唇便覆了上来,手指也轻车熟路地勾下了她腰间的束带。
    “夫人近日,却是冷落了我。”他贴覆在她耳边低低说着,抬手便放下了床榻两边的围帐。
    军中自然比不得宫里,他们的营帐与将士们的很近,虽说现下众人都聚在远处饮酒,但江稚鱼总归是害羞得紧,两手隔在他胸前推阻他。
    “会被人撞见……”她轻轻柔柔说着,身上单衣却早已被他褪至了腰间。
    简是之已是情念上心,万不肯就此罢手的,更贴在她耳边哑声道:“我们轻声一些,不就好了……”
    话毕,便张口含住了她耳垂,惹得她霎时周身一抖,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纤腰低伏,香汗欲滴,他沙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你的心意呢?”
    她只得轻颤声音,娇声软语一次次念着他的名字,却又不敢大声,到了最后都变成轻轻的低吟,被他吃了进去。
    战争总是艰苦,不知多少个不寐之夜熬着,但总归目下结果是好的,距出征之日已过了足足四个月,这四月里,大大小小的仗算在一起,西境惨亡人数是朝廷的五倍之多,这场征战,想来是胜负已定。
    西境也已至了夏日,白日里暴晒,夜间却温度骤减,军士们难免生出几分不适与懈怠,萧贺虽严明军规,却也想着过不了几月便能班师回朝,故而并不很苛待违令之士。
    江稚鱼这几日得了闲,简是之也终于有了机会得以日日贴在她身边,赶上镇里集市时,他便会在天亮前赶远路入城为她买来各色软糯的糕点。
    江稚鱼从不是挑嘴的人,却不知为何,入夏以来,她便没什么胃口,简是之只想着是军中饮食粗俭,她不大习惯罢了。
    这日他在镇上集市逛了一个时辰,好容易发现了一家与京中小食味道很相似的店,便将其中各式糕点几乎买了个遍,赶着回去给江稚鱼改善口味。
    只是他满心欢喜将吃食递至她面前,江稚鱼却只是拿起闻了闻,张口欲咬时,却一下向旁俯下身,手捂住胸口一阵恶心。
    简是之连忙走至她身侧,扶起她急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稚鱼压下那一阵恶心的感觉,话音也弱弱的:“我也不知道,只觉什么也吃不下,大抵是天气炎热的原因。”
    简是之深皱起眉,拔腿就朝外走:“我去请郎中来瞧瞧。”
    不多时,简是之焦急地赶回来,身后是旁日里为战伤士兵救治的殷大夫。
    殷大夫放下随身携带的小箱子,从中拿出一块垫巾,便对江稚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夫先为江大人号脉。”
    江稚鱼老老实实将手腕伸去,简是之则是在一旁万分担忧地瞧着,眸光未移开过半分,好似生怕一个不留神,郎中便诊出了什么要命的病来。
    却不过只一会儿,殷大夫便点点头收回了手,心里已有了定论,便张口问江稚鱼道:“大人的月信,可是推迟许久了?”
    江稚鱼平素月信本就不准,她也不大在意,现下他一提,这才发觉,自己好似已有三月未来月信了。
    她如实相告,殷大夫便又点了点头,忽而展颜一笑,对二人道:“王爷王妃大可放心,王妃这并不是身体有疾,而是一桩天大的喜事,王妃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殷大夫语调平淡说出这一句,落在江稚鱼与简是之的心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方才把脉,王妃虽身体康健,却连着几月休息不好,气血虚亏,故而眼下有了身孕,万要好生安养才是。”殷大夫又嘱咐了几句,才提起药箱离开。
    待到送出殷大夫后,简是之才好似猛然反应过来,一下屈身凑至江稚鱼的小腹处抚了抚,好半天才语调颤抖地挤出一句话。
    “我……我要当父亲了?!”
    面上心里的激动喜悦,丝毫不加遮掩。
    江稚鱼也是同他一般的欢喜,但喜悦之余不免就想到了眼下的处境。
    她在前线征战,为国之重事谋略策划,连沾染风寒高烧数日都不得空去休息,又如何能安下心来好生养胎。
    如此一看,这个孩子来得倒真不是时候。
    第64章 、虚假繁荣
    齐王妃有孕一事自然第一时间传入皇帝耳中, 帝大喜,当下便宣了简是之来见。
    皇帝在军帐内左右踱步, 许是因着数月征战, 面容上平添了无尽风霜憔悴,此刻却展颜而笑,素日里未曾舒展过的剑眉也松缓了下来。
    简是之抬帘入内, 施了一礼。
    皇帝边让他入座边道:“今夕不同往时,你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而朕, 竟是要做皇爷爷了。”
    皇帝说着, 眉梢嘴角是挂不住的笑意。
    还未等简是之答话, 皇帝便又拊掌笑道:“这个孩子来得好,是顶顶吉利的意头, 又是朕的头一个孙辈, 朕便是要将整个大梁最尊贵的都给他。”
    皇帝在账内走来走去, 欢喜之盛就是无法镇静落座,连平日里不怒自有的三分威严都消散了,此时此刻便就是如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一般, 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欢悦。
    “朕要亲自为这孩子取个名字。”
    听了这话,简是之立时自椅子中站起身,拦道:“陛下, 这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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