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般的晓逢飘进了租屋处、飘进浴室、飘进自己房间,他气恼又失落,他感觉自己经歷了一次掏心的手术,带走了感受快乐的能力、唯馀心口闷得发慌,千斤万钧污泥塞在那里,不能呼吸的滞闷、发泡。他的失望不仅来自于对一段失败的恋情、近乎分手的恋情,还有攫住自己的浑沌。晓逢在电脑桌前坐下,熟悉的游戏通知跳了出来,他却无心于此。虽说不是什么五年十年的长跑,但近乎半年的相处不可能仅是全有全无。他感到一阵好笑于自己是不是有资格为了一种风险最高的恋爱而伤神。
    谁说见过面就不会受骗。
    会不会这本就是网路恋爱带来的阵痛,分娩坠落的总是谎言。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自己坠入这场骗局,甚至不知道他被骗去了什么。也许是爱?爱吗?如果真印证了怪诞的猜测,纸鳶是男的、是他认识了两年的同事文渊,他还能爱吗。细细去想和纸鳶做过的事,牵过的手、抱过的身子、耽溺的性慾。唰地白了他的脸,阵阵嫌恶和羞稔不断让他乾呕──不知道是为了谎言还是性别,还是出于生理的。
    到底纸鳶逃了,死无对证。然而没有答案的问题才更缠人。
    他受骗上当,比起这样心心相印却横亙鸿沟,他寧可上法院、寧可被骗了钱,至少他可以将对方往死里恨、往死里咒。然而他无能地只能任由失望、沮丧、恼怒、纠结、焦虑宰割。能恨的时刻远比不能恨来得更轻易。
    低下头去,眼就鼻、鼻就心的,他感觉久违的眼眶那样湿润,可笑的是他无能为力于任何事情。说清,他没有勇气;切割,他捨不下;挽回,他甚至不敢去想。将未能滴落的的泪水揉回眼底,比起悲伤、他还是更擅长愤怒。
    比起注意身外的细节,他还是更擅长做一个简单的人。
    日常韶光销蚀他的自怨自艾,晓逢不知这样发愣、然后睡去,麻木地感受掏空的心绪,麻木地过着一日三餐。一切如旧,他还是上课、上班、上网,唯独那个游戏被他永远的搁置,却没来由地又捨不下心删除,就静静的在某一个资料夹里,眼不见为净。彷彿纸鳶和文渊也懂得他,纸鳶不再传讯息过来、文渊刻意躲着他那样将班表错开,他们彷彿从没存在过,却又可以在午夜梦回通通都回到他的梦境、他的脑海,甚至入了潜意识。
    亚杰如常地晚归,一切都回归原状,在他遇到纸鳶之前、在一切变得遥不可及之前。
    行尸走肉的活着使他不得不将焦点移到别的东西上。比如亚杰总是在回家的时候毫无破绽的菸癮、比如朱老师看似不经意的放纵他们实则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比如他自己究竟是在被什么折磨。晓逢不禁去想,细节,如此多的细节蛰伏在生活当中,除了与自己有关的事他从不曾想过其他可能。小至社团、系队,大至政治学术,除了兴趣和喜好才使他有所参与、有所关注,或许他从头到尾都错了,错在粗枝大叶、错在大而化之。是他错了,错信了世界上自以为的良善。
    是他错了,错在自以为自己无坚不摧。错在这个疑云尚未明朗就率先被拋下。
    在跟自己、跟身边的一切赌气似的,他只在必要的时候出门,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如同今日,朱教授让他去研究室取文件。走在城市浓缩的校园里,那些欢声笑语和所谓青春自由都与他无关,心里的孤单无法和人分享,失恋是一杯手摇,只能插一根吸管、满足一张嘴,谁去评说糖度、冰度都显得太过轻巧。
    敲了敲门,晓逢开门进去,无人在场。他做好的心理准备一下全卸了下来,就怕要与那个他已然有疙瘩的人碰头。一切都这样棘手、古怪。
    环顾四週只见那一支熟悉的手机静静躺着,萤幕向上。出于掷地有声的好奇,他想要再确认一次、再看一次是不是……当他将文渊位置上的手机拿起来,倏地亮起的画面是熟悉的名字。
    『亚杰:你真的想要当渣男?还是我该说渣女。』
    哑口无言于这个时期敏感的几个词句,剧烈跳动的心脏能感觉有什么呼之欲出。晓逢张望片刻更加大胆的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再那个近一个月没有联系的情侣软体传了一个贴图。
    专属的铃声没有响起,但萤幕上确实跳出他的名字、和那则贴图通知。
    他可以确信了、模糊的画面清晰起来,随之而来就是得着答案的畅快和愤怒。他真的是纸鳶,结识两年的同事情谊,文渊怎样看待他、用什么心情去听他说着女朋友的事。无耻。晓逢咬紧牙关,索性也不拿了那文件,当下他只想赶快离开,最好几秒之后闹鐘可以唤醒他,告诉他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清醒梦。
    他忘了自己怎么到家的,怎么把下午熬成夜晚然后燉成子时,等到亚杰回到家。
    晓逢无法相信不仅是文渊骗了自己,连同亚杰也身在其中。
    一进门就看见他浑身散发怒意的身影,亚杰就这样站在门口,等待着某种往来有馀的架。
    「为什么你没跟我说许文渊就是纸鳶?」
    晓逢率先发难。
    「我为什么需要跟你说?是你在谈恋爱还是我在谈恋爱?」
    亚杰也毫不客气的倚在鞋柜上,维持巧妙距离的剑拔弩张。
    「干,你是我朋友欸!」
    「你是说连我会抽菸都不知道的朋友?」
    晓逢一下无语,他得承认自己过得太过安逸、太过单调,未曾留意过的事情太多。他别开了脸。
    亚杰被他的彆扭和矛盾惹恼,含酸捻醋地边换上室内拖鞋边向他走去:
    「你到底在烦恼什么我真的看不懂。是纸鳶又怎样、是许文渊又怎样?」
    晓逢从沙发上腾起,望着比他稍高一些的亚杰大声说:
    「我从没想过我是同性恋啊!喜欢男的什么的……」
    「很噁心?说到底你就是心安理得地想要跟大多数的人一样,不用动脑。」
    亚杰抓紧这个把他推上峰尖的心情指着晓逢继续说。
    「爱男人爱女人从来都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这个服从多数、歧视少数的社会,你沉默、你也是帮兇。如果没有今天,你根本不会关心爱的本质是什么。冯晓逢,你好好想想,一个人要愿意为了你想要改变自己的性别,从根本的否定,你想要他怎样?他连自己都不要了。你跨不过去,就说清楚,这些话我也跟许文渊说过了,你们两个之间的事麻烦自己处理,不要扯到我身上,烦死了,操。」
    亚杰丢下一地的真心话,刺痛了晓逢,却也让他无法反驳──他只顾着自己消沉的日子,从来没想过对方怎么样。
    他活得自我,不想闯入了这个人、这段恋情,不让他再顺心遂意。异于常人这几个字像诅咒,他不住去想和一个男人相恋相爱,互相触碰,让他浑身不舒服、让他害怕,但他不想放弃,矛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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