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没多久,我就被裁员了。
    大环境不好,同时被裁掉的还有几位跟我一样年轻的职员。为了保障老员工的生计,体恤中年失业者重回职场不易,虽无明说,眾人皆知「后进先出」的道理,也都能体谅。自认倒楣,收拾物品离开。
    老闆替我们写了介绍信给交情不错的公司,最后仅有我获得录取,其他人无奈,只能另觅生路。
    我很幸运了,因此,得知那家公司距离我家路程遥远时,也没打算抱怨什么。
    小镇不比大都会,大眾运输没那么便捷,家家户户出门大多以摩托车或汽车代步。以前我骑摩托车就能上班,现在没车似乎寸步难行。
    我终于还是拉着赵雨点陪我去挑了一辆平民车款,过起背贷生活。
    赵雨点自己还有房贷要还,仍强硬的替我付了一半车款。他就是这样,平时很好说话,但撞上某些悖离他思想的观念时,牛脾气就会显露,怎么沟通都是白费力气。
    有时赵雨点,不只大男人,还顽固。
    我不停嘟噥:「本小姐都出来工作几年了,早就有能力自己买……」
    他冷着脸,双手抱臂,严肃看着我说:「公司这么远,我自己有生意要忙,没法配合你上下班时间接送。若你有时需要加班晚归,我怎么放心?车子本来就该买,既然你有需要,别跟老子计较这么多!」
    我还想再申辩,赵雨点已经蹙眉板起脸,我只好像个做错事不敢再吭声的学生,畏畏缩缩把话嚥回肚子去。
    就职报到前,他开着我的新车,载我兜了一圈,让我尽早熟悉上班路线与路况。
    整条路上不断叮嚀我要遵守交通规则,提早出门,化妆别化那么久,最好前一天就把上班要穿的衣服挑好,该带的东西准备好……
    我打断他囉嗦,甜甜的笑着说:「谢谢老公。」
    老公。
    我身分证配偶栏上的男人。
    他仍不习惯这个称呼,稍微愣怔的停顿个几秒后,才傻气的回:「哦……」
    哦什么啦!
    我忍不住掩唇窃笑。
    赵雨点,你都四十六岁了,为什么还这么可爱?
    二十六岁的我,依然偷偷为赵雨点写诗。
    你是一团滞留在我心空的热带气旋。
    你是一场绵延千里的狂风暴雨。
    让雨别停。
    让我永远沐浴在以你为名的雨里。
    这天,赵雨点坐在沙发上看夜间新闻,我从厨房端了一杯柠檬红茶给他,正走过去,赫然发现他浓密的黑发中央冒出几根白头发!
    我咯咯笑,立刻把饮料放下,神祕兮兮地移动过去快手替他连根拔除,献宝:「瞧,你长白头发了。」
    他愣了下,伸手接过去仔细察看。指尖轻轻捏着的发丝,随着晃动闪烁饱满光泽,他叹为观止:「白到会发亮呢。」
    从他后颈处圈住他,我趴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傻笑,「你的反应好好玩!」
    我看过几位个性开朗的老爷爷,活到八十岁了还是满头黑发,赵雨点才步入中年,居然长白头发啦。
    他最近都烦恼些什么呢?
    赵雨点抓抓头,看着躺在掌心的那几根银线,问:「还有吗?」
    我郑重告诉他:「没有了。」绕回他面前,坐在他身边,一把逮住他掌心数根烦恼丝,将它们拋在地上。
    「赵雨点,我听人说长了白发不能拔,拔了之后,同一个毛囊它还是会继续长,白发是无法根治的。」
    他这人不太重视外表,只疑惑:「那怎么办呢?」
    「染发啊。」我很坏的说。
    他陪我笑了一会,突然抓抓头,低声感慨:「我真的老了。」
    才四十几岁的赵雨点说,他真的老了。
    我胸口一揪,隐隐钝疼起来。
    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硬朗的胸膛,明知他见不着我的表情,还是扬起嘴角,柔声说:「怎么会?决定年龄的是心态,不是户籍誊本上的出生日期。若我将来活到七八十岁,我肯定还能用我二十六岁的视野去赏玩世界。」
    将手伸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我笑着哭了:「等你老到啃不动玉米,你就会深深怀念此刻的自己有多年轻。我保证!」
    别急着惋惜,赵雨点,我们该做的是尽情把握现在。
    这一夜跨过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天的我们,永远能比明天年轻啊。
    他被我逗乐,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笑着拥住了我。
    书上都说,和恋人一起慢慢变老,是最幸福的事。
    我希望赵雨点的脚步放缓一点,我会负责衝快一些。
    又一年生日。
    我满二十七岁那天,赵雨点特意备了较少菜量,早早将店打烊,为我庆生。
    今年他准备的是水果蛋糕,看我虔诚许愿后,开心地吹熄蜡烛,赵雨点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噘起嘴:「你不能问,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会实现。」
    他揉乱我的头发,温柔的眸光注视我:「想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我乐呵呵,猛点头。
    爸妈发现我们恋情那天,正好是结婚两週年纪念日。
    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下班前,我和赵雨点约好晚上一起去山上看夜景喝咖啡。开着车返家,我匆忙回房换上漂亮的衣服,勾起了爸妈强烈好奇心。
    而我浑然不觉,他们默默交换的视线中潜藏何许危机。
    妈妈揶揄我:「穿得这么漂亮,今天什么日子?打算和男朋友去哪呀?」
    我甜蜜蜜的笑,含糊其辞:「才不告诉你们。」
    前脚刚出,爸妈后脚就跟了上来。
    我开着车,在车上哼着轻快的歌。间得发慌的爸妈混跡车流中,一个负责驾驶,另一个帮忙留意左右来车,默契十足跟踪我,想一睹我神祕情人的庐山真面目。
    到了赵家店外,停妥车,我开心的推门进去。赵雨点听见声响,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我,惊讶之馀带着一丝丝欣喜:「怎么这么早?」
    店里正好没人,我立刻衝上去用力抱住他,撒娇:「想你了嘛~反正在家也没事,不如早点过来找你呀!」
    搂着他的腰,我仰头讨好的看着他。
    赵雨点憨傻的笑了下,刚要说话,我爸妈已经透过玻璃门目睹一切,生气的杀了进来,夫妻同时怒吼──
    「你们在做什么!」
    我妈气到整个脸都胀红了,她用力把我从赵雨点身上拉开,愤恨的瞪着赵雨点,全身不停颤抖着。我爸直接衝上去奋力一拳揍倒赵雨点,怒不可遏:「赵雨点!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亏我把你当朋友!该死的混帐东西!连我宝贝女儿都敢下手!你这偽君子!你、你、禽兽不如!看我不揍死你!」
    赵雨点已经摔在地上,唇角渗出血丝,爸还继续扑过去揍他,杀红了眼一拳一拳往他脸上、胸口、腹部落下。
    看见赵雨点一脸悲戚,毫不还手,像具魁儡任人宰割,我的心像被利刃剜过一刀又一刀。我妈使劲抱住我,而我拚了命的想挣脱她,她一直骂赵雨点是人渣,我不停厉声尖叫:「爸!住手!不准打他!谁都不准碰他!停下来!听我说!爸!」
    在厨房翻炒花生小鱼乾的赵爸爸和开了另一锅炉正炒着冬粉的赵妈妈,听闻外场暴动,急急熄了炉火衝出来。见儿子被他多年好友压在地上痛揍,老人家惊叫出声:「拎逮衝啥!放开阮子!放开阮『点仔』!」
    现场嘈杂嚷扰,乱成一团。
    用力挣开妈的箝制,我没命扑了过去,挡在赵雨点身前,我爸来不及缩手,一拳揍在我脸上。
    我被打得几近昏厥,脑中恍现好几秒空白,直到被抱进那个我最熟悉的怀里保护着,听见他着急的声音不停喊着「甄甄!甄甄!」才慢慢恢復神识。
    好痛,赵雨点,我好痛。
    看你被打,我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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