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适才从西天无量殿出来。
    那无量殿内金碧辉煌,处处莲烛真焰,金色佛光洒满宝殿,玉鼎里清淡的檀香幽幽而来,而楼台之上宝花瑶草争奇斗艳,琉璃珠帘八风不动,只见缘空身着袈裟,隐于其中静静打坐。
    天雷骤响之际,他眉间金印一时亮起来,英挺的眉渐渐皱了起来。
    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迫得他喘不过气,有模糊的人影在离他远去,他看不清。
    混沌之中,他静坐在原地,周围有风声,钟声,诵经声,还有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挣扎已久的记忆想要破土而出,他缓慢地起身,试图往前走了。
    “缘空。”一道清越的嗓音陡然传来,缘空额间金印一时暗了下去,连带着模糊的画面也无影无踪。
    他睁开双眼,面前站着的是含笑的观音,于是起身颔首行礼:“见过菩萨。”
    观音笑道:“我此番是想来请你去凡间一趟,带峨眉山上的鸾鹤石回来,不知你是否得空?”
    缘空自无不应之理:“缘空领命。”
    “那便有劳了。”
    那道身影霎时消失在眼前,宏丽的无量殿内一时只余观音一人,她迈步要离开之时,又忽然一顿。
    她缓缓回身,抬手散漫地击向莲台一侧的玉鼎——金光四射,两道强大的法力冲撞,不分高下,那玉鼎立刻四分五裂,其间银粉翻飞,漫散开来。
    无形的结界却巍然不动,银粉洒下,像一场纷乱的雪,玉鼎后藏了数万年的宝物终于露出真容——
    一朵清凌凌的漂亮白花,生机勃勃,像是被定格在最盛放之时,仍未枯败。
    观音收回手,哑然失笑。
    无量殿内竟还藏着一朵再普通不过的凡花,而缘空为了护着它竟设下如此隆重的结界,连她都奈何不了。
    已过了数万年,他明明都忘了。
    观音微叹一声,她悄然离开了,在她身后,玉鼎恢复如初,再度掩去那朵凡花。
    只要他忘了,就没人知道佛法高深的西天尊者为了留住一朵早该枯败的花,大费周章地施法封存。
    就像那颗他不该生出的凡心,他还是默然留下了。
    那是数万年前,缘空奉旨下凡镇守雷峰塔,而后便与苦楝相遇。
    这只妖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初遇之时,他们本来再没什么交集。
    他只是经常从高塔之上望见旎檀寺,而她惯爱睡在佛寺里那棵长得最高的楝树上,长袖掩在面孔上,静静地睡。
    他看不见她的面孔,只看到裙摆在风中垂摆,像一只倦懒的紫燕。
    很多次,她焦躁或是烦闷之时便会来到旎檀寺,躺在那棵开满紫花的树上,听寺里的僧人诵经之声入睡。
    缘空觉得她很有佛缘,妖类向来避讳佛门,最厌佛经咒文,她不一样,她看起来很喜欢佛寺的声音。
    那一日,也是春日,他下意识望过去之时,恰巧对上那双睁开的眼眸。
    她方才苏醒,伸着腰,阳光洒在那张不施脂粉的面孔上,她像是有些疑惑,微微偏头望向他,缘空微微颔首示意。
    而后她便向他走了过来,从此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边。
    最令他侧目的是那年她身穿纯黑道袍,头簪白花而来,她来到他身旁道:“又有故人逝去。”
    语气那样平静淡薄,黑袍白花又是那般肃穆。
    他转而问她:“施主,还记得明心见性,何为忘身?”
    她手中便现出一枚惨白的骷髅,随手掷入莲池,取来池水又飞回她手中。那只手很稳,她当着他的面持着骷髅头饮下池中水。
    “此为忘身。”
    缘空侧目讶然,她从容道:“我听闻小乘佛法有念身之讲,修行白骨观便是如此,我身为枯骨,众生亦是枯骨,并非不尊不敬,你我无不同之处,便不必拘泥于身。修到一心不乱便是明心见性。”
    “我着丧服,只是应故人之约,并非因我在意生死关。”
    缘空垂眸不语。
    妖性本凶,她年纪尚轻,当如凡尘年轻人一样对这尘世充满戒备与不解,但她的锋利之下是极柔软的一颗心,有时反而累及自身。
    他素来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怕她凶性难以压制,愤怒之时动了杀心,反误了修行。
    可她从未动过杀心,时易世变,她看这凡尘已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伤了便倦了,如今更是懒得多看一眼,如此淡薄漠然。
    从前她修行到迷茫之时,会不断发问:“尊者,道家欲不死,佛家欲无生,到底应该抛身还是入身?”
    缘空会耐心同她讲解:“施主,大道三千,从不拘泥于肉身,只在于你真性。”
    她便会低头沉思,而后笑道:“心者为万法之源,修心圣道,则必静必清。佛家也讲守道清白,舍离五欲。我发现,有时候道法与佛法相通。”
    他亦赞同:“施主,红花白藕,同出一根。”
    缘空不知为何怅然,她已成长了许多,未曾改变的一张脸,却几乎再见不到当初的迷茫之态。
    忽然夏至,烈日当空,莲瓣舒展,湖面莲花荷叶簇拥摇晃,波光粼粼,满池清苦,晓风拂面。
    缘空已镇守雷峰塔许久,她疑惑已久,扬眉问道:“若是白蛇要等到雷锋塔倒,西湖水干方可出世,那尊者守塔岂非也一直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
    缘空明明在看西湖的莲花,目中无她。
    但他此刻却清晰地知道风吹过她的发丝,掠过她发间那简单的楝花木簪,紫裙蹁跹,同那莲瓣似的缱绻颤动。
    “尘世间何处不是樊笼?”他沉吟道。
    “爱恨须臾消弭,白蛇却要为负心人困上千年,尊者亦不能离开此处。”她摇摇头叹道,转而问:“尊者何时才能回西天?”
    残酷热辣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分明该是妩媚动人的一双眼,一点泪痣夺人心魄,却因冷清疏离的气质叫人只觉矜重。
    缘空平淡地答:“我亦不知。”
    “尊者是心甘情愿在此守塔?”她转头望他,漫不经心地问。
    缘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持念珠,他沉声答道:“贫僧心甘情愿。”
    塔下的梵钟骤然轰鸣,悠远深长。那钟鸣掩住缘空的回答,她没有听清,再问:“什么?”
    缘空下意识捏紧手中佛珠,改口道:“贫僧职责所在。”
    她便不再言语了,只望着那西湖粼粼波光。
    细雨滴滴答答落入池中,又是秋雨时节,他仍端坐于雷峰塔上闭目入神,残荷夜雨,滴答声不绝于耳,湖面圈圈点点涟漪荡开。
    忽地雨声消匿,缘空抬头,她来了,施了避雨诀,天地忽然就安静下来。
    她踏着夜色而来,西湖水漩之中有她清晰的倒影,却没有缘空的痕迹。她来到他的身边,缘空忽然之间好像听到残荷被雨水揉开的声音,那清脆微小的颤动。
    “尊者。”她轻声唤了一句示意,仍旧自然大方地坐于他身旁,同他看这一场飘摇的秋雨。
    她没有问他为何淋着雨,缘空也不知自己明明可以隐于塔中,为何仍在塔外枯坐。
    他只是从某日起就开始日复一日端坐于高塔之上,无意识地等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长夜雨势渐浓,结界内却只闻她浅淡的呼吸声。不是莲池枯萎的叶香,是她发间悠远的楝花香气。
    缘空下意识想回避,却惊觉自己早已闭眼,渐渐地,缘空只能握紧手中佛珠。
    又是一年苦夏,熟悉的紫裙黑裳出现在他眼前,缘空却于高塔之上持法杖攻下,一反常态地厉声喝道:“大胆青蛇,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那青蛇幻化成苦楝模样,正欲声东击西,未曾料到缘空一眼识破,不甘心地讽刺道:“臭和尚,她是蛇妖,我也是蛇妖。怎得她就得你好言好语?”
    缘空握紧法杖,皱眉森然道:“休得妖言惑众!”
    “我不过是想来见一见我姐姐,又有何不可?法海呢?法海何在?”青蛇不服,却惧他法杖佛力不敢再冒进。
    缘空看着那张熟悉面孔,没有半点她的冷淡疏离,通身的妖艳魅惑,忽地就想起她那时冷静地放在曳月身前,受他法杖一击。
    于是他收回禅杖,转身往高塔而去,闭目道:“法海已然圆寂,你若要去见那白蛇即去,而后自行离去罢。”顿了顿,那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此后莫再变作她的模样。”
    “圆寂了……”青蛇喃喃道,又被他骤然变换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当下立即现了原身,随口道了谢:“多谢通融。”
    不过十年,苦楝没再出现,青蛇却再度来到此处,笑吟吟道:“和尚,我变作她的模样陪你一日,你减我姐姐五百年罚期如何?”
    缘空不解问道:“为何?”
    青蛇在暗处观察已久,认真道:“因为我觉得她陪在你身边之时,你的日子过得不那么难熬。”
    “一日可抵五百年孤寂。”青蛇妖媚天真的面孔上是一派真诚,“所以很公平不是吗?”
    缘空心下一惊,却摇头否认道:“休得胡言。”
    但青蛇已化作苦楝模样,神情端凝地看向他:“这次我可以将她学个十成十了,怎么样,像不像?”
    缘空平淡望去,青蛇周身气质确实已很像她,无奈地一拂袖,青蛇便被一道金光送至白蛇门外,已然恢复本貌。
    而缘空望着塔下莲池暗自发怔,他何曾等过她?
    倾城之姿他亦观之如无物,他们二人相处,其实他甚少在意苦楝的那张面容,但如今一想,却是实实在在记得她每一寸面目,眼睫微弯的弧度,眼下微小的泪痣,以及那双冷淡的眼。
    他不是想见那张脸,他想见的是那个人。
    这却不能再深想。
    而雷峰塔内青蛇见到白蛇之时,顿时一喜,轻快唤道:“姐姐!”
    “小青。”白蛇一见是她便喜笑颜开,“你又来了。”
    “我觉得我以后能常常见你了。”青蛇想起缘空的态度,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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