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断掉……
    黎翡的脑海中一阵剧痛,她扶住额头,缠绕着纹路的魔角根部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摇了摇头将痛感压下去,立刻化为一道遁光,转瞬离开了烂柯寺。
    随着距离的接近,雨中的虹光越来越鲜明了。她摸着空荡无声的胸腔,尽力维持着理智,在心中搜寻任何可以说得通的解释——但这些解释的字眼也只像是云雾一样在眼前飘过,一晃就散去,每一种结果她都没敢深思。
    直到她见到了虹光的源头。
    黎翡从半空落下,她的遁光快得不可思议,因为无暇顾及,罕见地被落雨沾湿了发梢和衣角,让魔族炽热的躯体染上一层秋雨的寒意。
    在雨幕中折射成虹桥的光柱,是从苍烛的炼器房中轰然而起的。此刻这座建筑的梁顶已经被震碎了,在光柱正中,一架大概巴掌那么大、半透明的琉璃灯在半空缓慢地转动。
    她越是靠近,脑海中的痛楚随之减轻,但空荡的心口反而就越难受。在她现身的同时,三华琉璃灯就加速了旋转,转动着朝她飞过来。
    但黎翡根本没空管这东西了,她甩开琉璃灯,单手揪起苍烛,对着他问:“谢知寒呢?”
    “他……”
    “他的契约断掉了。”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上方凌空浮现出残缺的合籍咒文,原本该被圆润贯通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裂口,“无妄殿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
    事情至此,她的语气还维持着一种危险的理智。黎翡的神识在方才就扫过了整个魔宫,是沿着谢知寒身上那点微末的太阴之气找过来的,气息就消失在这里。
    苍烛咬唇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外人面前就算再凶,对着义母也一下子被抽掉了脊骨似的软化下来,喉结动了动,很艰涩地道:“义母大人,还是先换灯……”
    “你没听清楚我在问什么吗?!”黎翡提高了声音,她又用手摁了一下额角,那种极度的心慌意乱和茫然失措,在她愤怒之前充斥了整个大脑,为此,她不得不重新深呼吸了一下,把声音再度稳定下来,用尽了全部力气,“我问你谢知寒呢?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别说苍烛不敢回答了,她身上的境界威压让人喘不过气,角落里协助铸灯的杜无涯都快要被压死了,想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苍烛无法吐出实言,魔气对着他冲荡的瞬间门,他脑子都被震迷糊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琉璃灯。
    而那盏至宝还温和的悬浮在半空中。
    就在黎翡压抑住急躁,想起可以搜魂的时候,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了灯盏。这盏光华万千、祛幻定神的宝物逐渐地浮动过来,落在黎翡的面前。
    她怔了怔,伸出手接住灯盏。就在触摸到灯罩的一瞬间门,一股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惊骇的北冥寒意从上面透露出来……但那不是玄鸟的羽毛散发出来的。
    黎翡的眼神没动,她把苍烛扔下,伸手拨开灯罩,探入到不灭火玉燃烧着的温度里去——里面用她汲取了血巢的血液作为灯油,被她触碰时没有一丝丝敌意,更没有过于炽热的伤害,仿佛这些世间门至极之物,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柔和如拂面春风。
    她的手指越过灯芯,摸到了灯光映照着的内壁,带着一股很温润的质感,似乎附着着大量的灵气、蕴藏着一丝足以温养剑器的纯粹气息,上面烙印着无数铸造的咒文,但她还是能摸出这是骨骼的质地,被缩小熔炼了很多遍。
    黎翡的脑海空白了很久。
    她突然觉得很冷。那点沾湿在身上的秋雨,就像是一层化不去的冰霜一样凝结在肌肤上——可是,什么是冷呢?她是魔族,没一滴血都是热的,她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寒冷。
    黎翡伸出手,她下意识地要撕开灯罩,把里面的每一根灯架都取出来。
    这种行为令人寒毛倒立。苍烛立即冲上去掰开黎翡的手,不要命地死死地攥着她,但很快又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险些爬不起来。鬼主的脑海嗡嗡作响,他不可能允许黎翡破坏琉璃灯,疯了一样又撑起来,把一颗珠子塞进黎翡的手里。
    “这是谢道长的!谢道长的……的……”他脱口的瞬间门之后,又说不下去了。
    黎翡松开那盏灯,她目光有点发空,还是理不出一点思绪来,就像是任何一点思路都被那种压服不下去的疼痛环绕着,为了自保,她的大脑断掉了那种感受,导致一片空茫。
    没有幻觉出现,她不觉得自己疯,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疯。
    黎翡低头看着那颗珠子。北冥定魂珠,她在妖界送给谢知寒的。但那时,她只把谢知寒当成一个媒介、一个报复的对象。
    定魂珠里锁住了他的神魂。
    是残魂。
    黎翡摸了好几遍,有点没法相信似的重新确认。……是残魂。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
    琉璃灯在半空中漂浮。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又问了一遍。
    没人回答,黎翡自己的脑子里也想不出来答案。雨还没停,她被身上未干的水雾呛得有点冷,肺腑里吸进去一口冰凉的寒气,这种平日里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寒气,突然撬开了她全部防线似的,把紧热的五脏都注入了一股呛人的痛。
    黎翡忍不住咳嗽,她摸了摸胸腔,那里还是空的,应该不会疼痛才对。但她还是疼得弯下腰去,一边咳嗽一边吐了口血,直到血味儿重得令人发晕,她才迟迟地感觉到冷。
    什么是冷?是大脑跟她说这是冷,身体却告诉她,这是疼。
    黎翡没有擦拭血痕,她单手捂住了半边脸颊,呼吸里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种令她眩晕的结果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被剜掉,又继续出现。
    她再三确认的时候,眼眶里烧起来一团魔焰。
    苍烛急于将琉璃灯融进她心口里,哪怕连他都要被震得打回原型了。可在黎翡眼中魔焰出现的瞬间门,比以往都要狂暴剧烈的异变再次出现了,这次根本猝不及防、毫无缘由,整个世界都因为女君的疼痛而感到相应的痛苦,滂沱的雨在半空凝滞,阴云当中,被遮盖的太阳消失了。
    三华琉璃灯漂浮着靠近她,贴在她怀里。黎翡崩溃掉的大脑像被按了暂停键,她盯着这盏灯。
    谢知寒……
    这就是你说的,要住在我心里吗?
    黎九如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异瞳猛烈地燃烧着,她攥住琉璃灯,把这盏散发着暖光的灯烛掼到地上,砰地一声,灯盏上裂出一道突兀的裂纹。
    这次不仅苍烛要疯了,连感觉到异变赶过来的魔将们都要疯掉了。刚冲过来就是这一幕,伏月天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本能地去控制女君破坏灯盏的动作,然而却被按着脊柱甩开,连他的翼都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女君!”公仪璇把疼得满头冷汗的伏将军扶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脱口而出,“不能砸,那是你的心!”
    我的心……
    黎翡模糊地听到这么一句,她敲了敲脑袋,感觉自己其实并没疯,在灯光的笼罩下,她没有失去意识,她觉得自己很正常,状态特别好。
    “真烦人……”她慢慢地说了一句,“我要看到所有人都去死,要看到血流成河。”
    这一瞬间门,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来。
    如果别人说也就算了,这是、这是黎翡说的啊。
    她站起身,一旁的灯也摇摇欲坠地漂浮起来,就停在她身边。
    “你也这样觉得吗?”黎九如问它,“我要把魔心拿回来了,那才是我的心,至于你,就在旁边给我看着。”
    这只是一盏灯。它沉默、岑寂,除了照明之外,没有一丝声息。
    世界还在异变,云层内显露出星辰陨落的光。
    黎翡倒是不太在乎了。她看起来很平静地擦了擦唇角,把血迹抹去。她知道这件事一定是谢知寒自愿的,她了解这个人,就如同当初无念了解她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人都该死的、要命的彼此了解。
    就在黎翡擦干净血转过身时,她的脑海里陡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知寒……不,无念。
    黎翡的神思停顿了一瞬,她转过头,看到一道几乎有点残缺的影子出现在面前。在琉璃灯的映照之下,他身上的幻觉气息尽数抹去,只剩下微弱的魂灵火焰。
    “你疯了吗?”他说。
    黎翡盯着他那张脸,露出一个嗤笑的神情:“终于舍得出来了?你是不是知道这事儿啊,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是吧,啊?”
    “我说过了。我们是一个人。”他道,“就像他也会隐瞒你,也会算计我一样,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种货色。”
    “哦。”黎翡应了一声,“我不恨他。我爱他,我爱得想把他每一块血肉都吞到肚子里去,想把他做成傀儡制成布偶,想要摸遍他每一块骨头让他死不瞑目……但我恨你,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那是镇天神柱。”无念也完全被激怒了,但他并不是为了神柱本身,而是为黎翡的决定,“那是你多年的心血、你的理想,你为所有人抗下灾难的愿望和坚持,你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耐和付出当什么?我们的过去——”
    “我们没有过去。”黎翡目无波澜、语调失去起伏,“我不高兴。全天下就要为我的不高兴买单。我想要别人死,他们就必须去死。我告诉你,我早就痛累了、忍够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理智过,我会让所有人都变成这些疼痛的陪葬品。”
    “黎九如。”他挡在她面前,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透露出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谢知寒冥冥之中赌赢了什么东西,哪怕对方根本没想着要去赌。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呢?”
    他如今不是依托幻觉而生的,而是残魂。他不再是黎翡一个人的幻觉,而是也能让其他人看到。因此,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门,众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道残魂快要燃尽了,如果没有别的手段维持,他很快就会消散掉。
    “九如……”他说,“我说我有办法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骗你。”
    “这是为了天下苍生?”
    “这是为了你!”
    黎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看着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无念:“……什么?”
    “你长得可真像谢知寒。”
    第62章 报复
    他的身形凝滞在面前,没有从她这句话里回过神来。
    她在说什么……
    谁才是替身,谁才是遗物?
    他的脑海里跟着一片眩晕,但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慢慢触碰到她的肩膀,像是把淹没到喉咙里、混着冰的一口血咽下去似的,他说:“你稍微……冷静一点,好吗?”
    她目光无波地看着他:“我冷静得还不够么。”
    无念觉得自己有点不能呼吸了,但他本来只是一抹残魂,在摇摇欲坠、消散的边缘。他从未在黎翡身边感觉到这种被当成影子的痛感,就像是一把非常精细的刀切开他的胸膛,把里面的脏器划得血肉模糊,伤口太精细,连痛都达不到让人发泄的界限。
    他只能忍下去,但在忍耐当中,却仿佛能听到刀刃划开肌肤的声音和质感。
    “我是他残缺的一魂一魄。”他说,“只要拥有完整的元神,九如,你应该有办法让他死而复生。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不是转世。”
    “这世上借尸还魂的方法我起码知道一万种。”黎翡面无表情地道,“但分割这么久的残魂聚合在一起的方法,我一个也不知道。不过……无念,我累了,我没有再询问你、跟你做交易的耐心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
    时至今日,黎翡才算是真的开始发疯了。她放弃思考、不计后果,她已经不在乎是否恢复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也能毫不在乎地把他的心扔到地上去踩,踩得粉碎软烂、血肉模糊,她甚至都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一种阵法。”他沉默了很久,才艰涩地开口,“给我几天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我可以给你。”黎翡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纷乱的雨还没有停下,星辰陨落的光华朦胧的划过云层,“但拖延太久,六界会毁灭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九如……”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伸手抓住了那盏温和柔亮的琉璃灯。
    ……
    无念的残魂不能维持太久,这道阵法布置得非常快,就布置魔宫下方的地下宫殿里,在不被外界打扰的地方。
    周遭点着幽蓝色的火焰,各种珍稀材料不要钱地堆在旁边,只要用得上,根本不计损耗。阵法启动的最中央放置着北冥镇魂珠,里面凝聚着一抹乳白色的光晕。
    这曾经是无念借以还魂的用具。但现在不是了,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谈判或者一场交易。这座地下宫殿里没有其他人,阵法内只有一颗冰寒刺骨的玉珠和残缺不全的魂魄,阵法之外,只有黎翡。
    她坐在椅子上,琉璃灯静静地放置在桌面上。只要她把这盏灯融入心口,外面的天下异变就会当即停止,但她没去管。黎翡低头缝着一个小布偶,针脚有点粗糙,她其实不太擅长做这种事。
    “傀儡术……”无念一眼看出,“我忘了你很擅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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