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明熠还在发怔,陆仟就强硬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她起身把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干净,拎进厨房进行垃圾分类,随后又回到饭桌旁擦起了桌子,全程没有再看双膝依旧跪在地上的男孩一眼。
    等她把一切清理干净,再次走到饭桌旁时,甘明熠还愣在原地,动作丝毫未变。
    陆仟轻叹一口气,无奈道:“起来吧,冲椅子跪着有什么用。”
    甘明熠忽然坐到了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整个人垂头丧气颓废至极。
    陆仟站在他身后,面容始终平静,她看了他一会,又叹了一口气,徐徐走到他面前,也坐在了地上。
    感觉到心上人坐到了身边,男孩刷的一下抬头,眼里闪动着希冀。
    可女孩说出口的话依旧语气常常却杀伤力十足:“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甚至有些发狠。
    陆仟却似乎完全不在乎他喘着粗气的样子,继续说道:“你要呆着也行,我要继续写曲子了,你别打扰我。”
    说罢她就要起身,被甘明熠一把抓住,手指似乎都要嵌进她的胳膊。男孩绷紧了嘴角,眼睛里全是委屈和愤怒:“你就这么不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吗?”
    陆仟垂眼看他,丝毫没有半分犹豫接道:“你给我机会了?”
    甘明熠怔住,面上的愤怒慢慢褪去,懊恼又卷土重来。
    陆仟没有试图挣脱开他的手,只是满脸不在意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轻轻挑眉。
    见状甘明熠再是不舍也只是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同时感觉心又被女孩丝毫不在意的神色刺中。
    陆仟走到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笔,听到身后传来声响,男孩似乎是终于从地上缓慢爬起,走到了沙发坐着。她微微侧头,余光里看见他只是胳膊放在双膝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撇撇嘴,注意力回到五线谱上。可饶是沙发上的男孩一言不发,她也莫名写不进曲子。笔尖在纸上踌躇片刻,她果断开口:“你回去。”
    她看也不看沙发上的人,命令道:“你在这我写不进曲子。”
    身后一片寂静,陆仟只是看着眼前的五线谱纹丝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对方起身开门的声音。
    门轻轻关上,她却没有再动笔。她托着腮,看着窗外的夜色发了一会呆,忽然轻哼了一声。
    灵感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陆仟逼自己在书桌前坐了一会,终究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她干脆放下笔,拿起睡衣和内裤走进了浴室。
    当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时,困意意外地没有出现。或者又不算意外——因为她已经失眠了好一阵子,就是最近才开始逐渐恢复规律作息。她拿着手机刷了一会购物网站,胡乱添加了几件衣物进购物车,刚要点付款却发现选的全都不是她的尺码。返回页面又是一顿操作,再次点击付款时却眼尖发现地址那一栏自动填充了甘明熠家的地址。
    “……”
    陆仟不自觉回想了一下,上次用这个购物网站的时候,好像还住在那个傻逼家里。
    她面容不变,手指关闭软件的动作却略带了一丝暴躁。手机回到主界面,她扫过左上角的时间,脑海里不由自主飘过一个念头:离她把他赶出家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念头刚浮现就被她撕碎,她一把把手机扣下,准备强迫自己入睡。
    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杏眼就再次无奈睁开。
    她了解自己的,她的某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失,还不如去做它。
    陆仟起身套上了外套,缓缓走下了楼。
    还没走出单元门她就站住了。
    因为月光下,单元门口那个黑漆漆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门口的高大身影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继续抽着烟。
    陆仟微叹一口气,耷拉着步伐往前走。抽烟的人似乎以为只是路人要进出,在她打开单元门时还往旁边挪了挪步,准备让出过道来。
    她裹紧了衣服,走到了抽烟人的面前,抬头看他。
    甘明熠万万没想到陆仟还会下楼,刚想抽烟的手顿住,对上女孩的眼睛心跳不自觉加快。
    他默不作声,或者是他不敢说话,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眼里慢慢浮上一丝祈求。
    陆仟看了他一会,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眨了眨眼,终究开口道:“你上来吧。”
    甘明熠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让他更加欣喜的话语:“记得从箱子里拿点换洗衣物。”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心情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过,狂喜之余女孩又冷不丁给他泼了冷水:“你要敢把箱子背上来,就跟我滚出去。滚到哪我都不在意,知道吗。”
    他赶紧点点头。
    见他点头,女孩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先自己上了楼,只是单元门帮他虚掩了起来。
    甘明熠再次回到陆仟的家,整个人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陆仟要他干什么他就做什么,待他洗完澡出来,发现沙发上已经铺好了被单。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发展,但他还是忍不住失落了起来。
    许是他失望的神情太过明显,抱着枕头走过来的陆仟看了他一眼,嘲讽般地哼了一下,望着他开口道:“怎么,你还想睡我床上?”
    “…不是。”甘明熠艰难开口,“不是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凑到他面前的陆仟打断。看着陆仟缓缓将她的脸靠近,他的呼吸不自觉加快,接着就听见女孩再次说出了让他心痛万分的话。
    “你也可以睡我床上。”
    “你也可以睡我。”
    “但是睡完之后不要联系我,可不可以?”
    甘明熠双眼发红,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咬着牙说道:“…你觉得我就是来睡你的?”
    “你怎么觉得关我什么事。”陆仟歪头,“是我觉得可以睡一下。”
    女孩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甘明熠觉得自己快要痛苦得喘不上气来了。
    可即使是眼前人一句句说着伤人的话,他还是不想离开,陆仟已经让他进了她的家门,又留他过夜,就算女孩满口绝情话语,他还是宁愿抓住最后一丝丝希望,祈求事情能有回转的余地。
    陆仟看着眼前的男孩因为她的话红了眼眶,嘴唇不停颤动,眼睛闭了又睁,最终却还是低声下气地求着她:“陆仟,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她面无表情。
    “你有什么顾虑,可不可以告诉我?”
    “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解决——不,我来解决就好,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我身边,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但是你告诉我,好吗?”
    “是我哪里不对,哪里做得不好,哪里需要改,你都告诉我,只要你开心,你说什么我都努力去改,我答应你。”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或者你在怕什么,这都是正常的,我也会怕——我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做了那么多傻逼事,我很抱歉,但是我知道这些事情肯定是可以解决的,我很想解决它,然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可以吗?”
    他的声音发颤:“好好谈谈吧,不要互相折磨了。”
    甘明熠从未在陆仟面前露出过如此痛不欲生的神情,陆仟不自觉发怔。
    可她还是一动不动。见状甘明熠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褥放在一旁,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弓起身子继续祈求道:“陆仟。”
    “…老婆,好不好。”
    陆仟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
    父母日复一日的冷脸。诺大房屋中茫然无措的小孩。
    后视镜里住了十几年的房屋变得越来越小,镜中的女孩眼眶红红却不敢掉泪。
    独自别扭的憋屈。遇人不淑而越来越硬的心。
    每一次恋爱都如她所料的无法持久,从最开始的疑惑到了接受事实。
    直到画面里开始出现一个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的男孩。
    男孩每次望向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无法掩藏的真诚爱意。
    就像她望着他时一样。
    陆仟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忽然从他的手中挣脱,走到床边坐下,眼神发直一语不发。
    见状甘明熠暗地里长舒一口气,满心的的难受瞬间因为陆仟的举动缓和了不少。他走到她旁边坐下,耐心等待着。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陆仟深吸一口气,轻轻开了口。
    “我爸妈初中的时候就离婚了。”
    “离婚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陆仟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是我求着他们离的。”
    她转过头,突兀地冲甘明熠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爸妈感情应该挺好的吧?所以你可能不能想象。”
    说到这,陆仟再次沉默了半晌。她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去叙述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就微微发红。
    她一时发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向外人说起它。她知道它多少给她造成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伤害,可在她心里,就算再不能复原的伤疤也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减淡。事实也确实如此,一点点长大的她每次回想当时的感受,那种心痛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倍感陌生和遥远。
    可为什么当她想要在甘明熠的面前说起这件事时,心里的委屈忽然就成倍地涌上来了呢。
    “我爸妈…”陆仟抿抿嘴,不想让哽咽暴露在男孩面前,“我爸妈在离婚之前,吵了八年的架。”
    “准确来说,不是吵架,是冷战。”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八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除了吵架。一句话也没说过。”
    看见男孩的瞳孔逐渐变大,陆仟垂下眼像是不好意思的淡笑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刻意放松自己脸上的表情:“他们开始冷战后,我妈住楼上的卧室,我爸住楼下的客房。只要我爸在客厅,我妈就会去卧室里看电视。家里的饭一般都是我爸做,我妈从来不吃。吃晚饭的时候她要么在卧室呆着,要么就在旁边一遍遍的拖地。”
    “…然后一边拖地,一边小声说’去死吧’。”
    说到这,陆仟露出灿烂的笑容,摆了摆手:“准确一点哈,不抹黑我妈。我妈很好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她作为我的妈妈一点毛病都没有,反而我当时很不懂事。跟我爸的矛盾,她也是有难言之隐…她当时,就当时,偶尔会这样,不是天天的。”
    “就是…”她的双眼又有些失焦,“每次这样我好像都能听见。”
    “我爸…我爸对我也很好,非常好,好到我身边的同学一提到好爸爸就会想到他的那种。我当时也总觉得我爸好像更辛苦一点,但长大了之后再回想当年,发现很多小时候注意不到的细节之后,我才感觉爱这个东西,真是没有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
    “我爸是个很好的爸爸,但他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老公。”
    “…他们还是自由恋爱呢,在那个年代。到头来,还是惨败收场。”
    甘明熠一直沉默地听着,满眼的不可置信。他看着女孩的侧脸,听她说着过去的事情,明明对方一直微笑着,他却感觉自己心脏揪着疼。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却无从下口。
    ——因为他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另一个人的痛苦。
    陆仟歪头看了甘明熠一眼,看他满脸的担忧,她安慰般的笑了笑:“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时年纪小,有人给我口饭吃,能送我上学,陪我逛街,送我出去演出,就感觉生活其实还是正常进行着的,不过就是爸妈不说话么。”
    “…他们不说话,但是还是会跟我说的呀。”陆仟笑嘻嘻,眼里却全是木然,“所以其实还好,我当时没觉得生活特别难熬。”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陆仟想。
    应该是她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吧。
    第一次谈恋爱的陆仟发现,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不知道如何正确的诉说爱意,她唯一会做的事就是——闹别扭。
    “…袁诗桃在高中的时候喊我冷战王,哈哈哈。”陆仟还是笑,“因为我太会冷战了,一点事情不高兴,我就全憋心里,喜欢也憋心里,不喜欢也憋心里,我当时的男朋友根本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我还记得我当时因为一件事情,发过一条状态,什么’事不过三’。”
    陆仟皱着眉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了,她耸耸肩道:“反正就是,你懂的,故意发给我当时的男朋友看的,然后就不理他了。他整个人都懵了,当时年纪都很小,他也不会处理问题,也不敢问我。”
    “现在想起来,第一次、第二次生气的时候我都没告诉过他,说什么’事不过三’,这不是有病吗?哈哈哈。”
    陆仟还是笑嘻嘻的,甘明熠却根本笑不出来。
    陆仟慢慢说着她以前的感情经历。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她已经练就了火速放下并且绝不沉浸在过去的能力,很多事情的细枝末节早就忘干净了。
    “…什么时候开始好点的呢,上大学之后吧?开始会思考了。分手永远不可能只是一方的责任,所以我会想,有些事情我要是换个做法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当然不是后悔哈,就是,复盘?哈哈哈,你懂吧。”
    “…然后就逼自己去把心里想法说出来呀,去打直球呀。”说到这,陆仟还眼角带笑地看了男孩一眼,“有时好像有点过于直球了。”
    “…然后就是现在咯。”陆仟轻轻抬一下肩膀,掩饰自己的深吸气,随后又慢慢放下,“现在好多啦,没有以前那么爱闹别扭了。”
    “就是,还是挺容易想太多的。”
    陆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房间内重新回归一片寂静。
    女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甘明熠却完全明白她什么意思。
    她什么都不怕,却又害怕很多东西。
    尤其是怕爱一个人。
    父母失败的婚姻怎么可能不影响孩子?幼时的陆仟确实懵懂,可正是这样,整件事才愈发的残酷。
    她在爱情里要学的东西比其他人多太多。甚至,她还没有走进过一段感情,就已经满身带着童年留下的伤疤磕磕绊绊活着,在情窦初开时她还意识不到这件事,只能在感情里栽一个又一个跟头,留下更多的伤痕,等到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问题的源头在哪时,她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看待爱情的目光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个总是充满期望的状态。
    而这样的陆仟,在爱情中想要光靠她一个人去克服过去给她带来的影响,是不可能的。大家都还是孩子,谈再多恋爱也不过二十来岁,自己的生活都还扯不明白,怎么可能有能力把另一个人从泥潭里扯出来。
    可他甘明熠愿意。
    他不敢说自己有能力去让陆仟的伤疤完完全全地愈合。
    但他愿意去努力。
    甘明熠呼吸变得急促,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垂着头的陆仟,慢慢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女孩依旧低着头,眼睛眨了眨,并未躲开他的触碰。
    他的手指在女孩光滑的肌肤上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也慢慢抬起,一起捧住了她的脸。
    他缓缓将掌心中的脸抬起,看她那双杏眼终于又再次出现了他的身影。
    他靠近她,二人的额头互相抵在了一块儿。
    随着男孩的一点点靠近,女孩的眼眶又红了一些,面上拼命掩饰的委屈终是流露了出来。
    甘明熠手捧着陆仟的脸,与她轻轻靠在一块,感受女孩在小口换着气,胸脯微微起伏,似乎是努力让泪水不要滴落下来。
    他稍稍往后退,停在了能正好看清她的位置,二人的目光交汇,她的眼泪终是静静淌过脸颊。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手指力道轻一点、再轻一点,他慢慢拭去女孩的眼泪,又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一点点亲着泪水流过的痕迹。
    陆仟的泪水一直流个不停,她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只是身体颤抖着。甘明熠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手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感受到怀里女孩的手慢慢抓上了他的衣角,他搂着女孩的手再次收紧,鼻尖酸涩的厉害。
    他的眼睛也红了。
    陆仟只哭了一会就强迫自己停了下来,但她并没有离开甘明熠的怀抱。
    她安静地呆在男孩怀里,恍惚之间又闻到了那个淡淡的熟悉香水味,混着浓重的烟味。她在他的怀里微微低头,抓着男孩衣角的手不自觉收紧。
    怀里的女孩一有动作,甘明熠就像是回过神来一般,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喉结滚动好几下他才感觉自己稍许恢复正常。
    他再次抱紧女孩,缓缓开口。
    “我们试试好不好?”
    “就试试…”他有些哽咽,“不行你就把我甩了。”
    “我可能没有那个能力能修复好一切,但是我想,不,我很想,很想,很想去试试。”
    “你试试爱我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不好,我们试试。”
    房间内一片寂静。
    甘明熠感觉怀里的女孩一动不动。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迫不及待还要表达更多诚意的时候,陆仟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闷闷的,音量很轻,但刚好够甘明熠听的一清二楚。
    “嗯,那就试试。”-
    写这章的时候一直在听Coldplay的《Fix  you》
    好像有点贴近情节有没有?
    “Tears  stream  down  your  face
    I  promise  you  I  will  learn  from  my  mistakes
    Tears  stream  down  your  face,
    and  I  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
    And  ignite  your  bones  And  I  will  try  to  fix  you”
    “I’ll  try  to  fix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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