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忍冬抱着衾被在外间听见,莫名打个寒噤,抬眼见林氏长眉轻挑,对着自己冷笑,不由缩了缩脖子,快步走了出去。
    林氏拿捏着她们几个的身家性命,自然不怕她与顾倾暗里递消息,顾倾孑然一身,死了也不过是座孤坟,她却还有爹娘姊妹兄弟,一家六七口人拿捏在林氏手里。
    **
    林氏带着胡萍去了福宁堂,顾倾简单收拾几样东西,从后门绕出去,踩着积雪出了咸安门。
    郊外的风比城里大许多,积雪无人清理,早结成厚厚的冰壳,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无人烟的野道上,虽是白日,那日头照在人身上,却是半丝温度也没有。
    小山后不起眼的坟冢一座连着一座,白雪覆盖了碑牌,黄土里埋着的,是生前死后皆无人看重的野骨。
    她熟门熟路摸到中间一座坟前,摊开随身带着的小包袱,祭出一盏黄酒,两碟桂花酥。
    “姐姐……倾城陪你过年来了。”
    她抬手抹去小小墓碑上落满的雪和尘土,用洁白的帕子一遍遍划过那几个用小刀粗粗刻画出来的名字。
    顾出尘。
    这世上除她而外,已再无人记得。
    “姐姐,倾城与你饮一杯。”
    仰头喝掉杯中黄酒,又斟一盏,洒在坟前。
    “姐姐不必惦念,如今我过得很好。薛晟已经上了钩,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与他在一起的。”
    “林娇那么骄傲自大,她一定会受不了,我会逼着她发疯,让她做出更癫狂的事来……姐姐等着吧,等着瞧她生不如死、身败名裂。还有林俊、林太太,一个都逃不掉,他们一个都别想逃!”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含笑说:“害死了姐姐,还要用那么恶心的罪名弄污姐姐的清誉,我会让他们后悔的。姐姐等着吧,倾城一定会千倍百倍的报复回去,让他们一个个,尝尽自己种下的苦果……”
    初一一整日,薛晟都没有见到顾倾。
    傍晚林氏命人来请他去商议明日回门一事,他想了想,耐着性子去了趟竹雪馆。
    林氏换了身大红软绸宽袍,刚刚沐浴过,长发松挽,描着浓妆,颇有几分妩艳的韵致。
    她命人专设了酒菜,屋里点着昏暗而暧昧的灯盏,薛晟一进入,她就飞快朝他迎上来。
    屋中馥郁的香气令薛晟轻轻蹙眉,他坐在桌案边上,抬眼打量屋中。忍冬半夏都在,人在外间只偶尔闪过忙碌的身影。
    “爷尝尝,这是我哥哥特地命人去南边弄回来的一车果子酿的酒,清甜爽口,再解腻不过……”林氏起身,手持酒盏到了近前。
    男人眸若寒潭,微仰起脸,盯视着女人泛起薄红的面容,嘴角溢出一抹轻嘲。
    那笑意冷得林氏连心脏都在打颤。她原想借着几分醉,假意跌倒在他腿上,然后……然后便撒娇搂住他不放,软声求他留下来……
    还不等她施为,男人就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满脸轻视不屑,那冰寒的眼色,像一根针,狠狠戳痛她最后仅存的一点尊严。
    男人曲指敲了敲桌案,“能说正事了么?”
    林氏尴尬地坐回去,白嫩的指头死死扣着那只盛酒的杯盏。她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沉静下来,浮起一抹假意的笑,硬着头皮道:“明日府里各房女眷皆要回门,礼单我拟好了,还请五爷过目,瞧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再就是明日定在什么时候,也要问过爷的意思……”
    “明日成大人府上宴请,早下了帖子,”薛晟掸掸膝头的袍子,淡声道,“我不便与你回林宅。至于礼单,不论你拟了什么,照着比例加三成,找雁歌开我的私库,算我一点心意。”
    他站起身来,负手道:“我还有事……”
    “爷等等!”林氏不等他迈开步子,飞快阻住了他,“顾倾那傻丫头,晨起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着了风,今儿病的昏昏沉沉起不来身,爷既过来了,要不要去后头瞧一眼?”
    她紧紧盯着薛晟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薛晟垂眼默了一息,指尖轻轻捏按住袖口的澜边。
    “不必了。”他说,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雪馆。
    林氏坐下来,妩艳的面容隐在半昏半明的灯影间。薛晟还是那个薛晟,冷酷无情,通身没有半点人情味。可她总是有些不安,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她说不清楚,这浓烈的不安情绪到底从何而来。
    **
    凤隐阁窗前,薛晟沉默地立在那儿。
    书卷摊开在桌上,一页也没能瞧进。
    榻上留着姑娘一只耳珰,白银丁香指甲大小,料是昨夜温存时遗下的,此刻落在他掌心里。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分明不在,这间屋中,却仿佛处处有她的影子。薛晟沉默地想,大抵那些诗文词句中的相思,便是这种滋味。
    **
    初三日,府上陆陆续续来客,各家开始相互宴请和走动。
    林氏日日被拘在福宁堂,百无聊赖地听各家来访的夫人与老太太话家常。
    薛晟没再参与内院的聚宴,他在薛诚的书轩里盘旋了一上午。
    “你那个小通房,这些日子怎没见?”薛诚握着书卷,半倚在敞开的窗前漫不经心的问他,“是不是除夕夜的舞狮子不好看?”
    私下夜会去逛集市,以他过来人的经验,应当是感情上突飞猛进向前了一大步,怎会是他五弟这般,闲适自在百无聊赖成这副模样。
    薛晟不答,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民间白话本子,抬手扬了扬书页,道,“兄长也瞧这些闲书?”
    薛诚瞥了眼,含笑道:“这怎么算闲书?近来书局里头正兴这套本子,听说写书的是个江南秀才,专在各大世家做西席,书里不少素材都是确有其事。你拿去看,这书对别人兴许没什么,对你却是大有裨益。”
    薛晟翻了一页,瞧大段的描写都是花园水榭、园林宅景,他把书拿在手上,又找了两本古旧杂集,一并带回凤隐阁去看。
    在里间更衣出来,外头收拾书案的雀羽已不见身影,光色透亮的窗前,背身坐着个窈窕的姑娘。
    她手持书卷,拿的正是他从薛诚处借来的那本。
    午间阳光正好,窗纱薄而半透,那光色一丝不余地笼在她身上,像裹了一重仙气飘飘的轻烟。
    她察觉到他的靠近,转过脸来,露出他熟悉的那张明媚笑颜,“五爷怎么不声不响的吓唬人?”
    她站起身来,要向他行礼,薛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他撩袍坐在对面,不动声色拿过倒扣着的那卷话本,淡声道:“听说你身体不适,可好些么?”
    顾倾提起茶壶替他斟了盏茶,眼中含笑,“无碍了,这几天趁病躲懒,屋里的差事耽搁了不少,好在奶奶心善没有责斥。”
    薛晟垂眸瞧着她半掩在袖中、扣着茶盏的指头,说什么林氏心善,他是不信的。不过是忙着迎来送往,一时顾不上。她过往数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可想象得到。
    单瞧这双满是伤痕的手,便知有多苦。
    这般想着,心下便觉凄然。“顾倾,”他抿唇,缓慢斟酌着用词,“不若你留在凤隐阁?不必担心林氏不允,我自与她说……”
    顾倾讶然望过来,澄净的眸子一瞬漾开了闪亮的光色,可很快那光芒又熄了下去,她垂眼苦笑,说:“如今这般,不是挺好的?我到底是奶奶的丫头……奶奶身边也离不得我。”
    身契捏在林氏手上,就是来了凤隐阁当差,林氏想搓磨她,一样有百般机会。
    她稍稍靠近些,小心伸出指头扣住薛晟的手,“我知道爷是为我好,可我不想爷因为我和奶奶起争执。现在这般,我已知足的了……”
    她这样小意温柔,又主动贴凑,薛晟瞬了瞬眼睫,垂眸望住自己被她牵住的手。
    他抬眼去瞧面前的人,杏眼横波,梨涡浅旋,白日里瞧她,更明艳三分。
    心中浅浅荡开一重波纹,像是酥痒,又仿佛是灼-烫。他收紧力道,腕间一带,轻易地就把人扯进臂弯。
    她低垂了头,耳尖浮上淡淡的春粉,没有挣扎推拒,乖巧温顺的贴服在他怀里,像一朵攀附藤蔓的娇花,红着脸含羞任人予夺。
    薛晟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压了压轻滚的喉结,垂头吻她微启的樱唇。
    两唇浅凑轻贴,气息再难平稳,她两手虚推在他胸-前,似娇似嗔唤他,“五爷……”
    不言声还好,这一唤更令人难抑。平素清爽利落的嗓音,此刻裹着柔柔的春意,缓拖了尾音,撒娇痴缠。
    凝眸细看怀里仰面轻喘的姑娘,媚态天成,夺人心魂。他便想到那日写在纸上的两字,顺着她白滑如玉的脸颊一路细细吻去,“……倾城。”
    两字唤出,姑娘似浑身震了一震。
    薛晟滚烫的唇印在她扬起的下巴上,手掌落在她肩,轻轻一推,二人同倒在绣榻铺就的锦垫上。
    细细密密的亲吻,她艰难启唇寻着稀薄的空气,伸掌软软推着男人的肩,仰面承受着他逐渐加深的攻池。
    ……
    不知过了多久,风云暂息。
    女孩伏在枕上,鬓发凌乱,启唇断续的喘。
    男人面容波澜不兴,半垂眼眸覆住眼底灼烈的星火,他自后拥着姑娘纤细的腰身,下巴贴在她圆润的肩上,“倾城。”
    手掌抚过纤细手腕,薄唇轻吻尚未消退的疤痕,“倾城……”
    呼吸每一瞬都像在点火,酥酥麻麻熨过手腕,姑娘浑身发软,湿润的眼眸春意荡漾……一声声轻唤烫着耳朵,叫她根本不敢去听。
    他似叹了一声,薄唇轻贴在她耳后,低声道:“过几日我欲出城公干。”
    姑娘轻怔,转过身来勾住他的手腕,声音里有丝不舍,“爷几日回来?”
    他抬手抹去她嘴角残留的水痕,低眉笑了,“莫如你与我同行,可好?”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
    第29章
    出城?
    来京六载,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伯府到姐姐的坟茔。
    做了这没有自由的仆婢,哪敢希冀还有走出京都的机会。
    顾倾目露一丝向往,默了一息,又阂上眼眸笑自己傻。
    “奶奶不会应允。”她说。
    薛晟觉得这不是问题,“我去与她讲……”
    “不要。”她扣住男人抚上来的手掌,轻轻叹息,“奶奶便是应了,心里也必不痛快。”
    人是林氏推到他身边的,林氏逼着她做他的女人,可她与他在一处,又似乎怕惹恼林氏……姑娘复杂的心思,他稍一思索也能明白。林氏是个跋扈的人,只准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完成她交代的事,旁的想法一概不准有。又要用人又要疑人,这些年隐约也听说,没几个能长久在林氏跟前服侍下去得侍婢。
    他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不必怕,此事交与我。”
    暂离京城,避开林氏的盯视,她能够有许多机会接近薛晟,这固然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她不知薛晟究竟会怎么做,她只能耐心静静的等。
    初五这日薛晟便启程。对外宣称是去临县探亲送年礼,他走的第三天,杨氏来了趟竹雪馆。
    妯娌二人对坐窗下炕上,寒暄片刻,杨氏说明来意,“五弟妹也知道我那不争气的幼女慈儿,从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隔几日就闹回头疼脑热,前些日子我娘家嫂子请了法师替慈儿相命,说这孩子倒有几分佛缘。若能佛前静心做上一段时日法课,于这胎里带来的病症大有益处。”
    打量林氏神色,见她神色恹恹的,不过强行耐着性子在听,杨氏笑了笑,便不转弯抹角,“弟妹也知道那孩子身子差,要她独自去三十里外的寺里过活,别说我与大爷不放心,就是老太太、太太也不肯答应。那法师说,另有一方儿,寻个生肖月份与慈儿相同的女孩子,顶了慈儿的名儿去,供上三十日手抄经文,功德也能算在慈儿头上。”
    林氏笑道:“这容易,嫂子来我这儿,想来我院里有合适的人?”
    杨氏握住她的手,面色窘然,“实在过意不去,要五弟妹跟着费心。二婶那边院子里原本也有两个合适的,毕竟是长辈跟前的人,实在不好开这个口。”隔着房头自然没有同胞兄弟之间行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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