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金亦意兴阑珊,抵着额角,昏昏沉沉地坐在宝座上。
    除去长公主和亲的那段时间,费金亦已经保持很长时间这样的状态了。说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长公主之势不可阻挡,费金亦失去依仗,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退位让贤,似乎指日可待。不能再当皇帝,在政事再浪费时间也是多余。况且容见以公主的身份登上帝位,本来在礼法上就有不足,费金亦是他的父亲,必然要好好供养起来,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世族恨铁不成钢,觉得费金亦放弃的太早,至他们于不顾。或者说希望费金亦奋力一搏,至少削弱一些容见的势力,叫他们日后也更好应对新皇帝。
    早朝即将结束,门外却走进来一个人。
    众人纷纷回头去看,乌发雪衣,正是长公主容见。
    容见孤身行于众人分隔开来的那条小道,慢条斯理道:“陛下急召儿臣,有何事吩咐。”
    费金亦打了个哈欠,用眼角余光瞥着容见,又很快收回,敷衍道:“既然找你来,自然是有要事,何须多问。”
    对于这样的结果,容见似乎也不意外,走到了明野的身侧,两人对视了一眼,明野没有顾忌地拂去了容见眉眼上沾着的细雪。
    一时之间,众臣皆不敢抬头。
    有一个古板的老臣瞧见了,颤颤巍巍地想要站出来,却被旁人拉住了。
    金銮殿里安静了一瞬。
    费金亦笑了笑,高声道:“是,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朕身下的这个座位,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和你商量这个位置的归属。”
    “你们”一词一出,满朝文武都跪了下来,都说“不敢”。无论如何,费金亦还是代皇帝,有君臣伦理的约束,他们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表现出费金亦的不满。现在他要说这样的话,没有人能担得起这样的名头。
    哗啦啦的一片响声过后,站着的人只有容见和明野了。
    费金亦看着明野,嘲弄道:“哦,莫非大将军仗着是日后的驸马,连朕这个皇帝都不跪了?”
    明野不以为意,冷淡道:“臣有事禀奏。”
    为首的崔桂额头落下一滴冷汗,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金銮殿内,重要的人,皇室的继承人容见,手握重兵的明野,文臣之首崔桂,倾国财富的诸多世族,连桃李天下、年近八十的程之礼都被人扶了过来,站了一上午了。他们死在这里,天下必然大乱。
    费金亦自以为胜券在握,饶有兴致道:“大将军所为何事?”
    明野道:“为的是费金亦通敌叛国,谋害皇室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写个if线番外,见见身穿到《恶种》结局后,登上帝位,三十一岁的明哥那里,最后男皇后金屋藏娇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有兴趣呢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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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疯子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谋害皇室”一事,早有传闻。毕竟容宁死得时间太凑巧了,先帝刚去, 她也跟着一起走了, 只留下不通人事的容见,没有人能主持大局, 只好让驸马费金亦登基。
    但“通敌叛国”, 这一桩事, 从未有过风声。
    费金亦听了这话, 震声道:“朕乃天下之主, 这万里江山都是朕之所有,世上又有谁出卖自己的东西?”
    明野轻飘飘地“哦”了一声,似乎有些疑惑:“可你费金亦不过是代为执政, 是摄政王,是代皇帝,是忘了这个‘代’字了吗?”
    这样的话,可谓是大不敬了。
    即使群臣还跪伏在地上, 听了这话, 也不自觉地小声议论了起来。
    实际上费金亦登基之时, 连登基大典都没有举行,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才破例让他代行皇权。
    费金亦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这是他一生的耻辱。他当时以为,皇位已是他的掌中之物,是以文臣极力阻拦, 加上太后手中掌握兵权, 他只好同意做代皇帝, 再徐徐图之。
    这是他此生不能提起的隐痛。
    思及此,他冷冷一笑:“通敌叛国的罪名,大将军张口就来,朕到底还是这太平宫的主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周姑姑从外面走了过来。
    有人愣了愣,问:“这是谁?”
    周姑姑对着群臣福了一礼:“奴婢是仙去乐安公主的贴身婢女,乐安公主临死前,看破了费贼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小姐临终前不久,才发觉自己是中了慢性毒药,费贼早已心怀不轨。但先帝已去,旁人也指望不上,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嘱托奴婢忍尤攘诟,精心照顾小殿下。待长公主加……年至二十,重新夺回皇位,再将费贼绳之以法。”
    周姑姑的话在中途顿了顿,差点将“加冠”二字说出口,好险吞回去了。但此时谁也顾不上那一点言语上的缺陷了。
    有乐安公主的旧仆为证,此时似乎又多了些可信之处。
    这是要从礼法上剥夺费金亦作为父亲和尊长的权力,将他打成罪人,长公主的继位也就再无阻碍了。
    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坐在龙椅的费金亦身上,他听完周姑姑的话,并不显得惊慌,轻描淡写道:“空口无凭,就想这样泼朕一身脏水。”
    他定定地看着容见,意有所指:“可真是朕的好孩子啊!”
    明野不以为意,他挥了挥手,几名亲卫就压着人走了上了。
    十数年前的旧事,所有证据都随着时间灰飞烟灭了。可两个月前的事不会。
    寒山城是突围,明野当时的做法是擒贼先擒王,先杀了四王子和可汗科徵阐。领袖一死,剩下的人如鸟兽作散。而留在寒山城府邸里的东西,只需要细细寻找。而崇巍关的北疆军队听到寒山城大败的消息,自知军力不足,匆匆退去,也来不及毁掉如此多的证据。除此之外,羴然人从北疆行军至寒山城,中间途径多地都没有被发现,
    费金亦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然而整件事上经手的人太多,他左支右绌,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将所有知情人一一灭口。
    譬如现在,胄紫城的城备君校尉就将当时费金亦的命令一一言述:“当时臣接到命令,说是有一支行军要从山外经过,但不要声张,是与北疆战事有关,臣便刻意调离守卫,没料到不久之后,寒山城就被羴然人攻下。罪臣惶恐不安,只以为自己是误信贼人,但又想起这么长的一段路,竟无一人发觉,恐不是罪臣一人出错。那……只能是上京城中的当朝陛下,通敌叛国,才能布下这样的局。”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寒山城之围来的太快,之后又是长公主和亲,没有时间容人细想其中的蹊跷之处。再来就是寒山城大捷,长公主回宫,寒山城之事,便被抛之脑后了。
    满朝哗然,大多数臣子已经站了起来,皆是难以置信。
    而费金亦的目的也昭然若揭,就是为了保住皇位,逼迫长公主和亲。
    竟有如此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一个皇帝为了保住皇位,而出卖国家,任由外族人屠戮数十万百姓。
    费金亦低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容见半垂着眼,他表现地非常冷静,音量不高,却像投下一颗惊雷:“费金亦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不堪为父,不堪为君,更不堪为人。”
    从袖中拿出几封书信,递给了身后的崔桂,再由崔桂一一传阅。
    引狼入室,解的是费金亦的一时之困,科徵阐想的则要长远的多,他准备以寒山城为据点,趁此之势,夺下大胤的半壁江山,隔江对峙,再图谋整个大胤。
    所以费金亦送去的每一封信,当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科徵阐小心收集了起来,作为日后威胁的筹码。
    崔桂提前知道此事,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以他的心性,在看着这些证据时,都气愤难耐,手中不稳,差点没能拿得住书信。
    斥责声不绝于耳,连那些世族都不愿再抱有幻想了。
    明野的语调平淡,似乎只是叙述事实,没有激愤,也没有指责,却反而显得无比嘲讽:“陛下想以千里之外,无足轻重的寒山城换取之后数十年的皇位,却不知羴然人早已盯上了陛下身下的龙椅。”
    人证物证具在,费金亦没有推脱的可能。
    费金亦终于不能再佯装平静,他的脸色有一瞬的狰狞,像是被人戳穿真面目,被迫将丑陋的自我曝于阳光下。
    他不能容忍的是,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留下如此多的缺陷。不仅是科徵阐留有后手,胆敢威胁他,图谋他的江山。而明野的证据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的脸皮狠狠撕了下来,掷在地上,被众人肆意嘲笑侮辱。
    无毒不丈夫,野心和狠辣是一个帝王的品德,愚蠢不是。
    众人的目光如穿心之箭,让他又羞愤难当。
    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无可挽回,费金亦将要作为通敌叛国的罪人枭首示众,他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嚣张道:“成王败寇,朕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金銮殿上的满朝文武都愣住了,以为费金亦穷途末路,打击太大,已经失心疯了。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极为沉重、统一的脚步声。那绝不是一个人,几十个人能发出来的,千人万人的脚步一同落下,压在地面,如同军队行经之处,仿佛地动山摇。
    而在场之人,大多是文官,从没有听过这样的阵仗。
    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金銮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到一个嗓音很尖的小太监道:“大胆!你们是哪里来的乱臣贼子,竟敢私入内廷,这可是抄家灭祖的大罪!”
    刀刃没入血肉,再从中抽出的裂帛声本来是很轻微的,此时却仿佛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
    怪不得!今日本来没有大朝会的,费金亦非要调到今日,还没有缘由地将长公主也请来了。
    他要做的是宫变。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臣,马上就面临着性命之忧了,已有人两股颤颤,不知如何是好了。
    费金亦高坐于太极殿上,俯视众人,他已经胜券在握,不把这些知道他道德有缺的愚蠢过往的人当成是活着的了,他高声道:“通敌叛国,谋害皇室,就算这样又如何,朕要你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他没打算留下一个活口。
    那行军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攻入太极殿了。
    几个世族之臣是第一个跪下的,他们磕头哀求道:“陛下,臣等方才不过是猪油蒙心,误听谗言。只愿意辅佐陛下成就一番费氏江山。”
    此言一出,出身世族的臣子,一一跟着跪了下来。
    与寒门不同,改朝换代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寻常。他们有积累下来的财富与声望,四世三公,换了个皇帝,换了个朝代,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个侍奉的诸君,他们不会为此付出性命,只希望能在这一场浩劫中活下来。
    费金亦理都没理,他狂妄道:“你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朕是天命所归,何须你们这些庸人的拥护。”
    与世族不同,剩下来的人自知与费金亦有仇,而他们的气节与骨气也不允许他们跪地求饶,只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得到的活命机会。
    但没有人想死,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容见,如同看着救命稻草。
    费金亦也注意到了。
    他嫉妒容见,因为做了十多年的皇帝,还未完全驯服这群朝臣,而容见甫一参政,文臣清流,皆对他拜服。当然,费金亦不可能承认容见无论是品德、谋略还是御下之术上都远胜于己,他将一切归咎于姓氏和血脉,此时嘲讽道:“你们竟然还在指望她,指望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主!这就是你们最大的报应苦果,以为我竟然比不上她!”
    众人望着容见的背影,那么单薄纤瘦,却又能担得起这个天下。
    费金亦似乎要在这群将死之人的面前将自己这么多年的屈辱洗刷干净,他说:“你们以为可以令朕绝嗣吗?朕早有亲子,已暗中培养多年,只等朕百年后登基为帝,延续我费氏荣光,名垂千史。”
    张得水在一旁殷勤道:“太子名费仕春,在仰俯斋读书多年,品学兼优,身负天下,尔等不是真龙天子,才落得现在的下场。”
    话音刚落,有人从门前被推了进来,他身上捆着绳索,在门槛处绊了一下,跌了个仰倒,好大的一声“哎呦”后,众人察觉到这里的动静,纷纷看了过去。
    站在人群中程之礼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眼睛却还可以,他是个极为负责的先生,只要是亲自教授的学生,无论成绩优劣,或是家世好坏,都一一记在心中,此时一人便认出来了:“费仕春?”
    老爷子的声音不算大,却惊醒周围一圈的人,也有旁人认出来了,果真是费仕春。
    仰俯斋里的费仕春,除了费金亦口中的“太子”,似乎别无他人了。
    可这样的时刻,费金亦的大军即将攻破太平宫,费仕春理所当然被保护起来,怎么会被人捆着扔了进来?
    惊疑不定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事情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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