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之士皆哑口无言, 不能言语。
    崔桂知道张弛之道, 缓和语气, 安抚他们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性命的珍贵之处,殿下又何尝不知?她愿意前往和亲,当然不会是去送死。你我只需在她回来之前,不让时局混乱,做好本分即可。”
    话已至此,主要是他们也别无他法,费金亦还未来得及收拾内阁文臣,但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朝一夕,现在可以缓和的,只能徐徐图之,先做好当下的事。
    这一议就是两三个时辰,身心俱疲之时,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是文渊阁大学士的亲传弟子。
    那人激动道:“边疆那边传来消息,大批军队赶往寒山城,按照消息中的日期,再算行军的脚程,此时应当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崔桂仓促间站起身,连袖子不小心将一旁的茶盏掀翻了,浇了自己一身都没在意,连忙问:“是谁率军的?”
    那人拱手道:“是明野大将军!”
    崔桂时刻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消息既然传到了内阁,自然也不可能瞒得过费金亦。
    费金亦收到消息时,正在与费仕春谈话。
    与之前不同,费仕春这两年都很谨言慎行,就怕不小心露了马脚,被父亲发现已不能人道。但费金亦的精力全在对付日趋强大的长公主身上,当年的计划早已弃之不用,也顾不上费仕春的转变,竟叫他瞒到了现在。
    但费仕春终究是个废物,此时听闻明野去了寒山城,恐惧到了极致,连话都说不明白了:“父亲,明野要是真的打下了寒山城,杀了羴然人,到时候……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费家……”
    费金亦怒火冲天,提腿踹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脚,冷酷道:“你怕什么,朕既然这么做了,当然就有后手,保证万无一失。”
    他不相信容见会永远好运,只后悔没在襁褓中就掐死这个孩子,酿下今日祸患。
    *
    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明野没有再说更多了,他收回了手,那滴眼泪就留在了掌心中。然后很深地看了容见一眼,低声道:“有点事。”
    容见将帘子挂起,朝他点了点头。
    章三川骑马过来,停在不远处,但也没敢看容见。
    明野将寒山城的消息简略告知了他们,和亲之事不必再提,为今之计,还是送长公主回上京城主持大局。
    章三川简直是千恩万谢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意见。
    容见没想太多,他说:“好。”
    明野轻描淡写道:“我陪殿下一起回去。”
    攻下寒山城后,明野没有休息,马不停蹄赶来迎接容见。而北疆的战事未歇,还有很多事要忙。士兵们长途跋涉,又经历一场大战,等待主将回来的同时,更是需要修整的时间。毕竟人不是机器。而明野此时来回跑一趟上京,到时候若是北疆事情有变,还得回去。
    容见皱了皱眉。
    明野笑了笑:“怎么不说好了?”
    很多时候,容见确实很依赖明野,有对方在的话,一切都会让他解决。
    章三川一副想要开溜的架势。长公主和大将军,朝廷内外,皆手握重权,可他们之间也有这么小儿女的话。
    他们能说,他却不能听。
    明野道:“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不仅是在回京的路上,其中的未尽之言还有,他不能让容见一个人面对计划失败、穷途末路的费金亦。
    费金亦是一个疯子,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商量完这些,明野还有些别的事,他微微用力,那匹白马便跑了起来,去了别处。
    容见追着他的背影,可也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心情不免变得低沉起来。
    过了一会儿,后面传来动静,容见探出头,就要去看。
    明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说:“看什么?”
    白马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明野的身影将他的视线几乎完全挡住了,容见看不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是在找明野,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容见含糊地应了一声。
    明野叫手下把那几个陪行监督的羴然人的嘴堵住,扔到后面杀了,尸体就地掩埋。
    这么做实在很多此一举,但明野只是不想吓到容见。
    容见很娇气,一贯看不得这些。
    明野低下.身,与马车中的容见说话,语调是一如既往,令人安心的平静:“我就在这里陪着殿下。”
    马行的不快,和一旁装饰奢华的马车同行。它是一匹战马,驰骋疆场,从来迅如闪电,此时却被迫迈着小碎步,实在有些委屈。但它被拉住了缰绳,只能如此,主人正小声地同马车上的人说话。
    也许是有明野的陪伴,容见渐渐放松下来,感受着脚腕处微微震动的双生铃,就那么毫无顾忌地睡着了。
    因为他感到安全。
    容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从没有在马车上睡得这么沉过,也没有做梦。
    醒来时周身一片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容见的意识慢慢恢复,心中若有所失,也顾不上别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帘子,外面空荡荡的,没有明野。
    他的手扶在窗框上,神色有些失落。
    然后,车厢中又传来很细微的铃铛声。
    容见慢半拍地偏过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明野坐在自己身侧不远的地方。明野被黑暗所淹没,只隐约看出身形轮廓,以及盔甲上泛着的很淡的光泽。
    伸手碰了碰,盔甲是冷的,他清醒了少许,恍恍惚惚地说:“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明野坐在一边,将容见睡醒后做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傻,问得却很认真:“什么梦?”
    也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容见表现得很迟钝,他慢吞吞地说:“梦到你回来了,在我的身边。”
    明野笑了笑,靠得更近了些:“嗯。不是梦。”
    容见呆呆地点了下头。
    车队是在黄昏时到达这个驿站的,但容见在睡,明野就没让别人吵醒他,自己在他身边陪着。
    马车停在树下,容见弯腰从里面走出来,树影摇曳,月光透过不算丰茂的枝枝叶叶,落在他的身上。
    外面是亮着的。
    明野先下了车,站在一边,伸出手,扶住容见。
    容见的视线离不开他,仿佛总是要看着,此时也不例外。无意间瞥到明野的袖口,在盔甲之下是染红了的白色里衬。
    明野受伤了。
    容见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的心跳一顿,就那么抬着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很轻地放下去,搭在明野的手背,没用一点力,几乎是空悬着的,比一只小猫的爪子还要轻,像是多一点重量就会撕裂还在流血、没有愈合的伤口。
    片刻的沉默后,容见静静地问:“你又受伤了,是不是很疼?”
    连呼吸都变得很轻:“肯定很痛。”
    明野看得出他的情绪,平静地解释道:“行军打仗,这是难免的事。”
    大多数时候,容见都很好哄,现在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垂着眼,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若无其事,执拗地问:“每一次都是因为我。好像我总是让你受伤。”
    也总是让明野陷入险境。
    容见也不是非得这么想,然而事实如此,他也不能欺骗自己。
    明野反手握住了容见的手腕,用的力气很大,和容见的有天壤之别。他没有在意手臂上的伤口,或者说那些小事本来就不重要,他没有记挂在心,所以直白地说:“我没有那么好心,随意地为了什么人舍生忘死。”
    那些事,很多事,明野只会为了容见而做。
    容见怔了怔,手腕被握的有点痛,也没有挣扎。
    明野半垂着眼,看着眼前的容见,心中不由想了很多。
    容见的神色有些茫然,很天真地看着自己。
    明野抬手抚摸着他的眼角,收敛着力气。
    在将要失去容见的那些瞬间,他想要将容见藏起来,藏在一个只有他能进出,无人知晓,无人发现的地方,囚禁在金屋之中。
    明野不是不能做到,他偶尔会想到这些,但从未真的这么打算过。虽然这是保护容见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的最恰当方式,他却舍不得。
    明野正在失去,以及失去了很多纯粹的品质。
    他不再那么理智,在容见这里,计算利益得失的那套逻辑早已失效。也没有那么冷静,可以永远选择正确的事。
    他正在失控。
    明野能感觉到容见的体温也在变低,盔甲太冷了,外面的温度也不高。
    应该要进屋的。
    明野的理智这么告诉自己,他却不想再等下去了。
    科徵阐已死,但北疆的战事还未完全结束,上京城中的人和事也没有收拾干净,但明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在这样一个不够郑重,不够浪漫,甚至是称得上随意的场合,明野低头看着容见,他说:“公主殿下,我喜欢你。”
    写信时会用很多华丽的辞藻,告白时却如此简单。
    明野不是运筹帷幄,不是万无一失,他不是确定自己一定会赢,而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容见。
    告白的时机也不恰当,然而明野还是义无反顾地说:“我喜欢你,容见。”
    月明星稀,月亮的光将容见的脸照得很明亮。
    容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像是突然产生语言上的隔阂,连理解这一句简单的话都需要很长时间,得一个字一个字的串联在一起,才能确定其中的含义。
    明野说喜欢自己,他在对自己表白。
    容见还是感觉一切都不真切,像是一场很美的梦。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些。在明野离开的那些时间里,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梦中有很多不同的场景,有些是他对明野表白,有些是明野说喜欢自己。结局各有不同,有的是无疾而终,没有结果,还有一些则很圆满。
    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后的心情,即使是从梦中惊醒,明知道不是真的,接下来的一整天,容见也会沉浸在开心中。
    而那些并不美好的梦,也不是容见对明野没有信心,是他对自己失望,因为还在欺骗喜欢的人,所以在梦中反复演习,希望到时候能很有经验,妥善地处理。
    容见移开了眼,不敢与明野对视。周围安静极了,他的本能是想要逃避,所有的勇气好像在一瞬间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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