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还没来得及想到最终的那个答案,下一刹,茶盏咣当一下掉落,身子一软往前栽去,被迎面闪身而来的人一把接住,倒进他温热坚实的胸膛。
    沉沉昏睡之际,一道三个月来夜夜都能梦见的男声在头顶冷哼着响起——
    “当初李家一家老小流放边关,是我救了他们的命,李答风能被你策反,背叛我吗?”
    “就算他背叛我,你觉得我元策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让你穿着这身喜服从我河西的关隘走进西逻?”
    “公主金尊玉贵,只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脏不脏,这疯子,臣来当。”
    姜稚衣拼命想要说话,拼命想要阻止他,气力却一点点消逝殆尽,只流下滚烫的热泪来。
    第93章
    炭火噼啪的大帐里, 一身单薄夜行衣的少年将怀里软倒的人轻轻放回榻上,静坐在榻沿看着她又瘦了一圈的脸,替她盖好被衾, 拿指腹抚平她皱拢的眉心,拭去她脸颊泪痕。
    很快,帐外脚步声响起,两名婢女快步走了进来。
    小满走到榻沿,捧起姜稚衣刚刚换下的那身嫁衣,向元策请示:“少将军,奴婢去隔壁帐子伺候惊蛰姐姐换上嫁衣。”
    元策点头。
    谷雨走到元策跟前回报:“少将军, 队伍里所有仆婢包括鸿胪寺卿都已换成我们自己人,一应通关文牒及和亲公文还有圣旨也已到手,您带来的玄策军也都换上了随行侍卫的盔甲, 这一身是您的。”
    谷雨捧着一身盔甲递上。
    元策起身接过,在夜行衣外一件件穿戴上身。
    谷雨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一时既忐忑又激越。
    当初五月里郡主回长安那一路为了轻车简行, 只带了惊蛰姐姐一名婢女, 她和小满便暂时留在了姑臧沈府,本打算年关跟着沈少将军一同回京,没想到八月里听说郡主被送去和亲的晴天霹雳, 差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郡主了。
    她们在姑臧眼看沈少将军收到消息, 却不得不隐忍接受, 三个多月来,整座沈府压抑得鸟雀寂静,连虫儿都不敢鸣一声。
    但看沈少将军早出晚归,日日未曾得闲,她们猜他应当是在蛰伏谋划, 所以一直在等待他下达指令。
    直到前些日子,和亲队伍进入河西境内,两人着实等不住了,问沈少将军预备何时动手,怎么还不动手?
    沈少将军却说,郡主答应和亲,是为了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要保全她,就要保全所有她想保全的人,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机。
    谷雨和小满只能焦急不安地继续等,等到李军医传来密信,确认了和亲队伍里的人员配置,他们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一场偷梁换柱。
    郡主不可能答应惊蛰姐姐替她坐上和亲的马车,也不可能答应沈少将军以及数百玄策军以这样胆大包天的方式去冒险,所以他们所有人都向郡主隐瞒了这个计划,直到今夜。
    元策盔甲加身,把过腰间长剑:“你跟小满还有李军医留守在此,照顾好公主,和我留的手下一起安置好和亲队伍里一干人。”
    谷雨飞快点头:“少将军放心!”
    元策回过头去,看向榻上人安静的睡脸,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后撤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答风抄着手站在帐外,上下打量起元策:“还得看人,这赤金甲穿在沈少将军身上就是比穿在那些平庸之辈身上起眼。”
    元策凉凉瞥了他一眼。
    无事献殷勤,说明他在长安当真考虑过姜稚衣的计划,自觉有愧。
    “有功夫拍我马屁,不如去看着点那几百号人。”
    “少将军安心,少将军凯旋之前,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醒。”
    说话间,惊蛰一身嫁衣,头盖喜帕,被小满从隔壁帐子扶了出来。
    一众玄策军改扮的随行侍卫也列队在前。
    元策站在帐门前,目光扫过众人:“都熟悉身上这套军备了吗?”
    打头“侍卫长”笑起来:“少将军,这军备着实比不上咱们的,不过凑合用吧,打西逻人嘛,切切瓜罢了!”
    元策弯唇一笑,随即恢复肃色,把着腰间长剑面朝众人:“今命尔等护送永盈公主前往西逻边境,诛西逻迎亲使团,取西逻二王子项上首级,以偿公主西行一路百日之苦!”
    “是——!”
    一日一夜后,深夜。
    隔绝寒冷的帐子里,炭火静静燃烧着,姜稚衣人在温暖的被窝,神思却在混沌不堪的梦境里飘飞。
    眼前一会儿是烛火摇晃的大帐,她听见元策发令的声音狂奔着追出去,想要拦下他,嗓子眼却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赤足立在冰天雪地里,眼睁睁看他打马走远。
    一会儿又是广袤无垠的大漠,灿烈的日光下,蜿蜒的和亲队伍在驼铃声声中穿越过苍茫沙海,一路向西而去,身穿皮毛毡衣的西逻使臣前来接亲,说着拗口的汉话,以汉人之礼相迎。
    又到了无星无月的暗夜,篝火簇簇的营地里,大烨的和亲队伍与西逻使团共宿一营,各据一边,一张张帐篷静悄悄陷入安睡,突然一声哨响打破深夜的寂静,营地内忽而惊起兵戈之声,刀光剑影,瞬间战作一团。
    两军交战,挥刺劈砍之下腥风血雨飘摇,那道颀长的身影手执长剑冲锋陷阵,刃如秋霜破开敌阵,寒光所到之处,敌军应声而倒。
    ……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河西与西逻边境线交汇之地,暗夜里的营地,惊蛰学着姜稚衣的姿态端坐于主帐榻上,眼看帐外血光冲天,短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心脏怦怦跳着,惊蛰警惕地紧盯住闭拢帐门,手中握着随时准备出鞘的长剑。
    和亲队伍算准了时辰,在今日黄昏时分抵达西逻边境,与前来迎亲的西逻使团会合。西逻使臣本打算当即带他们入境,惊蛰按照计划假装头昏恶心,晕了马车,行不动路,要求在此休整一夜。
    西逻使臣未做他想,倒是那个一同前来的西逻二王子似担心夜长梦多,以此地夜里风寒霜重为由,希望接她入附近的城池。
    这个二王子一手促成和亲之事,连迎亲也亲自过来盯梢,人自然精明,心有疑虑便佯装担心,请来西逻的医士给她看诊。
    好在沈少将军早请李军医准备了改变脉象的药,让她提前服下,医士一诊,果真是晕动之症,说当下不宜行动,那二王子戒心便减了一半。
    惊蛰跟了郡主这么多年,自然懂得拿捏腔调,又在马车里哭诉着发了一通脾气,说西逻若是这般薄待她,非要她带病赶路,她这就扭头回大烨去。西逻终于不能再说什么。
    一想起这个惊蛰还来气,若郡主来了这里,当真病了,他西逻人也这么对待郡主吗?
    幸好是她替郡主来,也幸好沈少将军发动这场夜袭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惊蛰坐在榻沿握着剑柄,看帐布上鲜血飞溅,不知第几波靠近她帐子的西逻人被守在外头的玄策军斩杀。
    打杀声渐渐轻了下去,惊蛰紧张地吞咽着,忽听一道脚步靠近,蓦然起身,手中剑一把出鞘。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迎面走来一名玄策军士兵。
    惊蛰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剑。
    “惊蛰姑娘安心,西逻使团已尽数歼灭,对方援军可能不久就到,请惊蛰姑娘随我们速速撤退!”
    惊蛰点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营地里尸山血海,堆叠着倒在地上的尽是西逻人,全然是一场单向的屠杀。
    这一场隐忍蛰伏多时的屠杀,或许每一刀每一剑都是元策在过去三个多月里反复设想,精心设计。
    惊蛰一路绕过横陈的尸首往外走,一路惊叹,昨夜听小满说这拨玄策军三个多月以来日日由元策亲手带着严酷训练,战力可超当初北羯最强悍、最令四海闻风丧胆的鬼军,今夜看来,当真恐怖非凡。
    营地里,一拨玄策军正奉元策之命,提剑给地上的尸首补刀,确保每具尸首死透,绝不可能有机会再开口,另一拨正在处理现场,改造屠戮的痕迹。
    元策一身赤金甲胄血溅满襟,站在营地中央,手中长剑犹自往下滴淌着鲜血,目光紧盯着脚边尸首,靴尖缓缓踩上那张脸,用靴底撇掉他脸上血泥,垂着眼睫确认了他的面目——是西逻二王子。
    就是这畜生动的歪脑筋,既然这么会动脑筋——
    元策眼睛眯起,手中长剑剑光一闪,一剑斩下那颗至死仍瞪大双眼的头颅。
    那这脑袋,还是别长了。
    翌日上午,百里之外,河西虎阳关附近营地。
    鸿胪寺卿周正安在漫长的一觉过后,从营帐榻上慢慢苏醒,睁开眼来。睁眼一刹眼皮发沉,脑袋晕怔,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自己何时上的榻。
    头疼欲裂地回想了半天,只记起最后的记忆是他在营地里催促公主的晚膳。
    甚至都想不起这晚膳后来到底有没有吃。
    周正安费劲地从榻上撑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一身里衣,一转眼却没在木施上看见装着和亲公文的官服,猛然间醒过神来大感不妙,难道……
    周正安心脏狂跳,想到什么,立马翻身下榻:“来人——来人——!”
    “周寺卿是在找你的官服吗?”一道年轻的男声从帐外响起。
    下一瞬帐门被掀开,眼见一名赤金甲胄的侍卫拎来了他的官服,周正安大松一口气,刚要上前去接,这一眼一晃,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对面人一身甲胄血迹满布,进门一刹,帐子里便翻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周正安伸出去接官服的手顿在原地,这才发现他的官服上同样血迹斑斑。
    一阵死寂般的僵硬里,周正安缓缓抬起眼来,对上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带血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这张脸的主人不应该穿着这身皇家的赤金甲胄。
    熟悉,是因为他作为沟通外务的官员,当然见过这个人——沈元策。
    周正安一口冷气无声抽起,骤然感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脖颈上的脑袋好像已经离自己而去……
    元策轻笑一声,将掌心的官服温柔地塞进他手心:“周寺卿历经一夜激战,受惊了,快换上官服,回长安报信去吧。”
    周正安一懵,已经离开的脑袋仿佛重又回到脖颈上:“报、报什么信?”
    “周寺卿昨日护送永盈公主入西逻境,于黄昏时分与西逻使团会合,当夜安营在野,谁知歇至更深,惊闻西逻二王子醉酒夜闯公主大帐,意欲对公主不敬,我大烨侍卫拼死保护公主,不得不与西逻二王子拔剑相向,刀剑无眼之下,西逻二王子不幸身亡。”
    周正安一双眼睛越听越大,还没回过神来,对面人一把掀开夹在臂弯的匣子,一颗新鲜的头颅就这么送到了他眼下。
    周正安骇得接连大退三步。
    对面人继续气定神闲地开口:“西逻二王子身亡,西逻使团震怒之下与我大烨开战,我大烨为保护公主奋勇杀敌,一战过后,西逻使团无一幸存,周寺卿幸不辱命,连夜护送公主退回至河西境内。”
    周正安惊愕地瞪着元策,颤抖着抬起手来:“你、你怎么敢做下这等……”
    “周寺卿都敢弄丢和亲公主,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元策扬了扬眉。
    周正安一颗颤巍巍的心脏猛地坠入谷底,明白了元策怎么敢在劫走和亲公主,刺杀西逻王族之后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回来——
    弄丢和亲公主,这可是死罪,他沈元策若被问罪,他周正安,包括这和亲队伍里数百名仆婢侍卫一样在劫难逃!
    “周寺卿不必担心,公主此刻就好好待在你这营地的主帐里,如今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活着的人说出来的,才是真相,”元策弯了弯唇,掌起手中装着头颅的匣子,“周寺卿是想当弄丢和亲公主的罪臣,还是想当护我大烨公主无虞,扬我大烨国威的功臣?”
    两刻钟后,主帐内,姜稚衣从混乱交织的浑梦里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偏转过头,隐约看见床榻边坐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姜稚衣用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清晰,在彻底看清榻边人的一瞬蓦然瞪大了眼,紧紧盯住了那张脸。
    惊心一刹,竟分不清她到底是醒来了,还是又做起了一个新的梦。
    元策抬起洗净血污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好似在疑心药效还未退去。
    姜稚衣失神地望着他喃喃:“我这是……在做梦吗?”
    元策歪头一笑:“如果是在做梦,公主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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