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剜这么多,那受得住吗……”姜稚衣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哭得更伤心了。
    元策抬眼一笑,抬手摩挲起她哭得红彤彤的鼻尖:“怎么受不住,你跟我哭,我都受得住。”
    “胡说,我哭比刀子威力还大?”
    “怎么不是?”
    姜稚衣瞪他一眼,再次垂下眼去,看见他后肩一条尤其狰狞的坟起,抬起食指小心触碰上去。
    元策呼吸一闭,肌理道道绷紧,身体绷成滚烫的烙铁一块。
    姜稚衣指尖顿住,偏头看他:“……还疼?”
    “你说呢?”元策赤着的半身如入定般一动不动,“都快一年了还——”
    姜稚衣忽然抱住他,低下头去,在那可怕的凸起上轻轻落下一吻:“那我亲一亲,就不疼了。”
    第71章
    湿软落上后肩新长的薄肉, 如千万只蚁窸窸窣窣爬过,一簇火头从颅顶烧起,一路向下蔓延。
    像淋漓春雨过后, 春笋拔地而起,蓬勃冒头,几乎是一瞬间,元策僵硬在了姜稚衣的美人榻上。
    身上的人却浑然不觉他有何异样, 轻吹着他早就不疼的疮疤, 在他起了薄汗的后背摸索下一道需要她抚慰的伤痕。
    元策眼光直直望着不远处的铜镜,从镜中看见她抱着他赤裸的身体,因够不到他背脊, 干脆改侧坐为跪立, 双臂如藤蔓攀上他肩膀, 动作间,薄薄春衫下腰肢款摆,看不见的暗角全成了由人想象的汹涌浪潮。
    元策紧盯着这一幕气息渐重,蓦地一抬手,掌住她的腰。
    本意是让她停手, 不意姜稚衣腰窝一痒打了个颤, 一声轻呼歪歪斜斜跌坐下来。
    元策一记闷哼, 刹那间,三魂七魄如受涤荡般剧烈震颤。
    姜稚衣坐在元策腿上,回想起方才那一刹蹭过的触感,愣愣低下头去。
    在她视线抵达前一刻,元策迅速一抬手,盖住了她的眼。
    姜稚衣眨了眨眼收干了泪,悬着泪珠的长睫扑簌簌扫过他掌心, 含混着鼻音问:“什么东西?”
    元策喘息着闭了闭眼,竭力压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躁动:“……没什么。”
    姜稚衣抬手就要去掰开他的手。
    元策严防死守,纹丝不动。
    “没什么你捂我眼做什么?”姜稚衣疑心着皱起眉头,在昏暗中胡乱伸出手去。
    元策另一只手一握,捉住她一对手腕。
    姜稚衣双手被缚,视线受阻,不可思议地猜测道:“你不会以为我今日要与你大吵一架,带了根棍子防身吧?”
    “……”
    “你就当是。”
    就当是,那便不是,而且一定是比起见她带棍子还更严重的事。
    第一次见他如此心虚,姜稚衣好奇得抓心挠肺:“到底是什么?你给我看看嘛!”
    “不能看,”元策听着这撒娇的声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不许‘嘛’。”
    “为什么不能看?你这样我不高兴了。”
    “……看了你又不给名分,谁给你吃干抹净,又要学你宝嘉阿姊。”
    姜稚衣一愣。怎么突然扯上宝嘉阿姊了。
    元策趁她这一恍神松开了她的手和眼,不等她低头来看,拎猫崽儿似的一把拎开了她,随后一个闪身站起,背过身径直朝里间走去。
    眼前骤然恢复光明,姜稚衣被灿亮的鎏金灯树一晃眼,眯了眯眼才爬下榻追上去,一路追进里间,却只来得及看见浴房隔扇被他反手合拢,咔哒一声响,从里头落上了门栓。
    姜稚衣站在门外跺了跺脚,刚想质问他,忽然意识到他走进了哪里——
    她的浴房里,好像还晒着她今夜沐浴换下的心衣!
    “你你你快出来!”姜稚衣瞪大了眼张口结舌。
    一门之隔,元策背抵住门,低头看了眼,朝门后道:“何时有名分,何时给你看。”
    “不是,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姜稚衣着急拍门,“你快出来,不要抬头……”
    元策抬起头去。
    姜稚衣蓦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房门里外齐齐陷入沉默,四下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连滴答一声水珠落地的轻响都仿似震荡着耳膜。
    “你——看到了?”姜稚衣抖着声问。
    元策就着浴房昏黄的烛火,盯住了近前那件轻薄光滑、细带垂坠的鹅黄色心衣,眼看着细带尖儿迟迟悬而未落的清亮水珠,喉结轻动:“……看到了。”
    姜稚衣脸颊蹭地烧红,拿手遮着眼,掩耳盗铃般背过身去。
    忽然听见里头元策哑着嗓叫了她一声:“姜稚衣。”
    “嗯……?”
    “浴房借我用用。”
    三刻钟后,姜稚衣由婢女伺候着净过满面泪痕的脸,换过寝衣,趴在床榻上听着浴房水声哗哗,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
    他每次从外面回来见她之前不都会沐过浴吗?方才好像是又出了些汗,可这也太久了。
    她确实爱干净,但如果是他的汗,她也没那么嫌弃,不必蜕层皮似的洗吧。
    算了,反正不该看的已经被看到了,随他爱怎么用怎么用,爱用多久用多久吧。
    不过她今日穿的是哪件心衣,什么图案来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算了,不想了,反正她的心衣每件都好看,就没有拿不出手的。
    还有他方才说什么看了又不给名分,何时有名分何时给她看,所以那到底是?
    算了,说她学宝嘉阿姊,那她回头去信问问宝嘉阿姊就是。
    姜稚衣脑袋里断续地想一出又算一出,等得实在犯了困,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元策从浴房出来的时候,见她抱着被衾,白里透红的脸贴在软枕上,嘴唇微翘,呼吸绵长——已经等他等睡着了。
    赤着半身晾了晾水气,元策低头看一眼自己,长出一口气,拎起里衣和外袍穿上,系好革带走上前去,单膝屈地蹲在榻前,静静看了榻上人一会儿,将她抱在怀里的那卷被衾轻轻抽出,铺开。
    “嗯?”姜稚衣迷迷糊糊醒转,仰起脸来揉了揉眼,“你可算洗好了,怎么这么久……”
    元策抬起手,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颊,轻声道:“收拾了下浴房,我回房去了。”
    “回房?”姜稚衣醒过神来瞪着他,“你不睡我这儿,用我浴房做什么?”
    元策一噎。
    “怎么还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呢……我在这儿等你等得眼皮打架,你这像话吗?”姜稚衣撇着嘴咕哝。
    “想我陪你睡?”
    “你不想吗?”
    “那不许再动手动脚?”
    姜稚衣蹙眉:“我动手动脚还委屈你了?”
    元策拿指关节捋平她眉心:“是我怕忍不住委屈了你。”
    她自幼丧母,唯一疼爱她的长辈又是舅父,正月里只是定亲,想必家里也未曾请嬷嬷教习真正的男女之事,所以与他亲近时毫无防备分寸。那些风月话本,估摸着也就写到她常挂在嘴边的“亲亲”了。
    看姜稚衣摸着眉心不解,元策掀被上了榻,枕着手臂大喇喇躺下,自我催眠一般望着头顶的承尘:“行,你随便动,刀子剜肉我都懒得吭声,我有什么不能忍。”
    “谁稀罕动你了。”姜稚衣冷哼着背过身去。
    元策偏头看向她生气的后脑勺,过了片刻,又见她不爽利地转过半张脸:“怎么我不稀罕你,你也不稀罕我了?”
    元策在心底念了三遍书院里讲过的课——“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然后把人抱进了怀里。
    姜稚衣枕着他胸膛躺好,满意地闭上了眼。
    夜深人静,这眼一闭,先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飘回脑海,姜稚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今夜提过的那些人。
    躺在长安沈府东院厢房,面色灰败的高石,与元策在天崇书院角逐骑射、赛马球的钟伯勇和卓宽,跛了一只脚,常年拄拐的康乐伯,身在牢狱中,等待秋后问斩的宣德侯……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每一张都面目狰狞,沾满污泥,大睁着一双空洞血红的眼,像索命的恶鬼。
    一转眼,她不知到了哪里,漆黑夜色下,他们一个个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朝她笑着:“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手染鲜血之人,终有一日也将死在血泊之中……”
    再一转眼,烟尘弥漫的沙场上,千军万马对阵冲锋,她看见元策高踞马上,手执长枪,身先士卒朝前拼杀,忽而迎面箭雨落下,流星般的箭矢密密麻麻刺穿他胸膛……
    场景再转,她穿着大红喜服坐在瑶光阁的妆台前,听着窗外热闹的唢呐声声奏响,奇怪地问惊蛰与谷雨,吉时已到,为何还不来给她上妆?
    惊蛰和谷雨红着眼跟她说:“郡主,您忘了吗?沈少将军已经不能来娶您了。”
    姜稚衣震动地望向面前的铜镜,才看清自己穿的不是喜服,而是一身缟素的丧服,再听窗外唢呐声,吹的哪里是喜乐,分明是丧乐。
    一颗心如堕冰窖,姜稚衣扶着妆台,浑身打起冷颤,一刹间泪如雨下……
    “姜稚衣?”耳边忽然有人唤她名字,一声过后又是一声。
    温热的指腹抚上她湿润眼角,将她从绝望的谷底拉起来。
    姜稚衣在心如刀绞般的窒息里用力睁开眼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怔然间,像不敢相信似的,姜稚衣眨掉眼眶的泪,缓缓抬起食指,生怕碰碎什么一般轻轻触摸上这张脸,指尖从他斜飞入鬓的眉,游移到他英挺的鼻梁,再到他薄薄的唇。
    元策抱她在怀,垂眼看着她轻颤的手指,任由她动作着,皱了皱眉问:“做噩梦了?”
    姜稚衣一愣,被这一句问话惊醒,慢慢偏过头,看见静谧的卧房里烛火轻燃,窗外春夜和暖。
    没有什么带血的诅咒,也没有什么战场,更没有什么丧服。
    她做噩梦了。
    她只是做了个噩梦……
    可是梦里满目的红忽而变成满目的白,那一瞬的绝望真切到就好像六岁那年,她听说阿爹回来了,欢欣鼓舞飞奔出府,却看见了阿爹的棺椁和飘扬的白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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