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腰带上挂着什么,硌着我了……”
    元策目光一闪,迟疑着掀开一角被衾,低头看了眼腰间并未悬挂任何饰物的革带。
    在姜稚衣的手从他腰后摸索向前,想给他指认问题所在之前——
    元策一个侧身避让,翻身下榻。
    姜稚衣突然失去依靠,跌在榻上,懵懵地抬起头来,依稀辨认出他站立的方向:“你做什么?”
    元策转身朝浴房走去:“去摘腰带。”
    一夜雨下过,翌日晌午,两人与耽搁在野外的玄策军会合后,继续朝西北方向行进而去。
    天日渐转暖,然而越靠近西北,气候越冷,这暖意始终追不上队伍的脚步。姜稚衣从二月头走到二月末,一出马车,却仿佛仍身在长安的正月里,这才明白为何之前收拾行李的时候,元策让她不必带春衣。
    二月末,队伍终于进了河西地带,沿途山脉与林草越来越多,只是河西的春天还未到,满目看去还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萧瑟枯黄。
    无景可赏,又行路日久,即便心上人在侧,姜稚衣也难免有点打蔫儿,在马车里仿照“九九消寒图”挂了一幅梅花图,每走过一天的路,便涂红一片花瓣。
    眼看一朵朵梅花鲜亮起来,只剩下两瓣未涂的时候,希望就在眼前了,筋骨却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进入凉州后的这日傍晚,到了抵达姑臧城之前的倒数第二座驿站,姜稚衣蔫答答地被元策竖抱下马车,趴在他身上不愿下地:“……你就这么抱我进去吧,我不想走路了。”
    身后玄策军士兵们十分有礼貌地转过眼去。
    元策把剑丢给李答风,抱着人走进驿站。
    刚一进院,迎面一道感激涕零的,声泪俱下的高喊:“郡主——!”
    元策脚步一顿。
    姜稚衣听着这惊心熟悉的女声,搂着元策的脖子愣愣偏过头去,看着暮色里那张同样惊心熟悉的面孔,难以置信地用力眨了眨眼——
    “惊蛰?!”
    惊蛰着一身朴素男装,擦眼抹泪地快步走上前来:“郡主,是奴婢……奴婢总算追上您了!”
    姜稚衣半张着嘴,远远一指东南的方向:“你、你不是应当在郑县,在长安吗……”
    “郡主,奴婢的伤正月末就好了,回到侯府之后听说您来了河西,便追了过来!”
    “你这伤势刚好,追我追了一整月?”姜稚衣大惊,“我有谷雨跟着,还有阿策哥哥照顾,要你折腾什么!”
    被提及姓名的人轻咳了一声。
    姜稚衣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被元策像抱小孩似的竖抱着。
    惊蛰也像从主仆久别重逢的激越里回过神来,目光缓缓偏侧,看向元策的脸,再下移,看向姜稚衣搂在他脖颈的手,再左转,看向元策揽在姜稚衣腰后的手,再次上回,看向两人亲昵得十分旁若无人,十分理所当然的神情——
    瞳孔震动间,听见元策忽然开口:“可否让我先抱我未婚妻进去?”
    惊蛰迟疑地侧过身,让开了道。
    元策抱着人大步流星往里走去。
    惊蛰傻杵在原地,眼看姜稚衣趴在元策肩头回过头来,朝她招呼:“惊蛰,你这累了一路快别站着了,进来一起喝碗羊汤暖暖!”
    后头谷雨也走上前来,感动得热泪盈眶:“惊蛰姐姐,我可太想你了!最近一路驿站房不多,郡主和姑爷都让我们同桌用膳的,我们快进去吧!”
    未婚妻……姑爷……
    惊蛰在心底默念着这些字眼,被谷雨拉着,脚像踩在棉絮上一般,踉跄着往里走去。
    进了屋子,谷雨见她风尘仆仆的,领她到了面盆架边,给她净手净面。
    惊蛰也忘了客套,就这么让谷雨伺候着,偏着头,一双眼直直盯着八仙桌那边——
    一张八仙桌明明有四条长凳,姜稚衣却与元策肩捱着肩共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前只放了一碗羊汤。
    姜稚衣捧着碗低头喝了一口,蹙起眉头对元策摇了摇头:“我觉着没有昨天的好喝。”
    “不是为了好喝,给你暖身子的。”
    “那不好喝我就喝不下去呀。”
    “三口。”
    姜稚衣叹了口气,低头小小喝了三口,皱了皱鼻子,把碗推给了元策。
    元策接过她推来的碗,仰头喝完了剩下的羊汤。
    屋里突然惊起咣当一声大响。
    姜稚衣人一抖,抬起头来。
    元策掀起眼皮,看向一脸惊恐的惊蛰,盯着惊蛰,抬手揉了揉姜稚衣的发顶:“没事,你婢女打翻了面盆。”
    看着那双乌沉沉的眼,惊蛰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弯下身去捡面盆。
    “没事,别收拾了放着吧,快坐过来!”姜稚衣拍拍手边另一条长凳。
    惊蛰脚步虚浮着走过来,在姜稚衣旁边的长凳坐下。
    姜稚衣指指她面前那碗羊汤,示意她喝:“快与我说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可是风餐露宿骑了一路的马?没动着之前伤到的筋骨吧?”
    惊蛰如在梦中一般地捧着汤碗,摇了摇头:“奴婢一切都好……”又犹豫着看了眼元策,“郡主,奴婢有些话单独与您说……”
    姜稚衣一愣,想她千里迢迢赶来,的确有些古怪,莫不是给她带了什么侯府的消息,便看了眼元策:“那我与惊蛰去一趟上房。”
    元策眼看着惊蛰,问姜稚衣:“今晚还要我陪你就寝吗?”
    惊蛰无声抽起一口凉气。
    姜稚衣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他陪她睡觉,不就只有那意外的一次吗?说得好像天天陪她睡一样。
    “不用,惊蛰来了,我与她好多体己话要说呢。”
    元策点点头:“那你们去吧。”
    姜稚衣跟惊蛰一道起身去了上房。
    惊蛰跟着她后脚进去,合拢房门,面对着紧闭的隔扇迟迟没有开口。
    姜稚衣看着她的背影紧张道:“怎么了,可是侯府出了什么岔子,不会是舅父舅母闹和离吧?”
    惊蛰回过身来,摇了摇头:“郡主,是奴婢有些事不明白,想问您——”
    “什么事?”
    “您为何、为何会与沈少将军定亲?”
    姜稚衣一愣:“什么叫为何会与他定亲,我不是一直想与他定亲吗?不趁他这次回京定下亲事,难道还要再等他一个三年?”
    “三年……”惊蛰失神地喃喃着。
    正月末,她回到侯府,听说郡主与沈少将军的亲事,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但第一天,她不过在不可思议着郡主与沈少将军是怎么从冤家和好,成了相好的。
    直到第二天,她在瑶光阁里收拾物件,听小满与她感慨,说她错过了许多郡主与沈少将军的趣事,还说这两人历经三年能够修成正果当真不易,她才察觉不对劲。
    听小满说着前段日子的事,她越听越坐不住,这便急急赶了过来。
    “……您三年前何时与沈少将军相好过?”惊蛰怔怔看着她,“奴婢怎么一点也不知晓?”
    姜稚衣比她更愣了。
    “你不知晓?三年前我与阿策哥哥私会,不都是你为我二人奔忙周旋的吗?”
    “奴婢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三年前、三年前您与沈少将军不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对头吗?”
    大眼瞪小眼的死寂里,叩门声蓦然响起。
    “衣衣。”元策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姜稚衣眼下分不神去思考,元策怎会忽然这么亲热地叫她,呆呆道了声“进”。
    元策推开门走了进来,看了眼僵持不下的主仆二人:“怎么了?”
    惊蛰僵硬地回过头去。
    姜稚衣一把拉过元策的手腕:“你来得正好,惊蛰说她不记得三年多前我俩私会的事了,这是怎么回事……?”
    元策沉吟着看了眼惊蛰,问姜稚衣:“你这婢女此前遭遇山贼受伤,可曾损伤过记忆?”
    “不,不曾……”惊蛰坚定地摇头到一半,眼看姜稚衣和元策这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自己也怀疑起来,捂上额头眨了眨眼,“吧?”
    “你看你,若当真失了忆,自己怎么会清楚呢?”姜稚衣皱了皱眉,着急地同元策说,“快,快请李军医过来给惊蛰把把脉!”
    第51章
    入夜, 惊蛰独自坐在驿站上房榻边,神情恍惚地回想着方才的事。
    方才郡主十分忧心地拉她坐下来,问她此前受伤时可有磕到过脑袋, 这她自然敢肯定是没有的。
    后来那位军医进来给她把脉, 郡主问军医,如若她没伤到头, 会否有失忆的可能?
    军医说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当时伤到筋骨之后为止痛用过太多药, 是药三分毒, 这便遗留下了暗疾。
    ……是吗?难道她当真喝药喝得神志不清, 缺失了一些记忆?可除了郡主与沈少将军的事,明明其他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郡主说自己与沈少将军的私情唯有她一名贴身婢女知晓, 这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只她一人知晓的秘事,就叫她给忘了,无人可对证了?
    咔嗒一声房门打开的响动, 谷雨伺候完姜稚衣沐浴, 扶着她从浴房走了出来。
    惊蛰连忙从矮凳起身, 羞愧万分:“郡主,奴婢今日在这儿跟做客似的,也没服侍上您……”
    姜稚衣摆手:“有谷雨呢,你就别忙了, 没听李军医说吗,你可能遗留下了暗疾,安心歇着吧。”
    “郡主,这位李军医当真医术高超,不会诊错吗?”
    “自然, 年里我崴伤脚,他光凭诊脉便断定我体内有血瘀之症,还看出我前几日饮过酒,是再可靠不过的医士了。”
    当真如此?惊蛰脑袋里一团乱,和谷雨一道扶姜稚衣躺上榻,给她盖好被衾,掖着被角问:“那除奴婢外,可还有人知道您与沈少将军过去的事?”
    见她着实难以接受自己失忆的事,姜稚衣想想也理解,毕竟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怀疑,唯独深信不疑的,就是自己的记忆。
    “不光是你,舅母也知道,你不记得了,当年舅母为了破坏我与阿策哥哥可是下了血本。那时我与阿策哥哥飞鸽传信,信鸽就被舅母派人射死了,让小厮跑腿给阿策哥哥送信物,小厮奉舅母的命当了信物,卷着银钱跑了,还有一次,我坐马车去与阿策哥哥私会,刚出府,一踩上轿凳,轿凳塌了,脚给崴折了……”
    姜稚衣一面回忆,一面一句句说着,惊蛰从起初的迷茫到渐渐迟疑起来:“郡主,奴婢好像对这些事有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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