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从未有过对父皇不敬。”淮王一直跪在地上,朝着殿上的空龙椅,而皇帝已走到殿门口,父子二人相背。
    淮王继续道:“兴许儿子的做法是错的,然儿子想的也是错的吗?”他自称儿子,而非儿臣。
    雄心勃勃。
    “是错的。”皇帝一盆冷水泼下来,道,“生于帝王家,早生一日,不想做也得做,晚生一日,想做也做不得。”皇帝给出了明确的态度。
    “可他明明犯了大错!”
    “放肆,他是你的皇兄。”皇帝言语冷了几分,道,“有政为何会犯大错,究竟是谁犯了大错,你心知肚明。”
    同样是从皇子一步步爬上来的,皇帝岂会不明白淮王耍的手段、心机,如今看来,皇帝答应皇后让淮王回京贺寿,并非出于对淮王的偏爱,倒像是把人放到跟前,想看看他要唱什么戏。
    “记着,商贾能以钱财诱人,那是因为他们挣得来钱财,若是没了朕赐你的一身衣裳,你拿什么招幕僚养西席?你看好价码了吗,就敢动这样的心思。”
    言罢,皇帝一甩宽袖离去,既不说起身,也没说让淮王继续跪下去。
    等到斜阳只能照到庑殿顶,黄琉璃瓦熠熠如金,而殿内却暗沉无光,皇后心疼儿子,叫身边的内官领人把淮王抬了出来。
    坤宁宫里,淮王不肯给膝盖上药,只端端站在檐下,抬首看着天幕一点点暗去,怒火中烧。
    一只雏燕从窝里跳下来,因扑翅不及时,一头栽倒在前庭里,任凭它再如何使劲,亦未能从地上飞起来。
    淮王笑了,宛若得了失心疯,无所避讳道:“能顺利活下来的鸟禽,老天才会给他羽翅。”狂笑渐渐变作阴霾,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活不下来,给了羽翅也飞不起来。”
    孙皇后听后心一紧,眼底沉着忧与惧,她劝道:“你父皇既没有换储的心思,便再等等罢,兴许等他年岁再大些便能想通,改主意了。”她怕淮王铤而走险,多年卧在君侧,皇后知晓皇帝能容得下兄弟相争,但容不下兄弟相残、相杀,她道,“你父皇为你精挑细选的藩地,物阜民丰,在众亲王里是独一份的。”
    意思是,若是夺嫡不成,不妨先回饶州府做个富贵王爷。
    “发出去的箭矢回不了头,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大成,便是大败,而没有等一等的说法。”淮王心意已定,反过来劝孙皇后道,“母后,任凭饶州府何等富贵,与整个大庆相比,也不过弹丸之地。任凭父皇何等关照孩儿,一旦燕有政上位,他要杀我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一旦燕有政当了皇帝,孩儿就彻底成了旁宗,永远失了正统,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臣子愿意帮我说话,孩儿不能再等下去了。”燕有道看到母后依旧有所顾虑,他道,“届时你我母子永世再无相见的机会,孩儿坐守富贵王府又有何用?”
    一晃间,孙皇后的眼神由犹豫变得凌厉,道:“且让本宫再想想……想想对策。”
    ……
    ……
    不同于冬日里的北风长驱南下,一夜之间彻骨寒,夏日的南风是徐徐北上的,每过一层峦,便下一场雨。
    燕承诏过来探望裴少淮的时候,刚刚雨停,小院里檐下滴滴答答。
    “假银币开始流出来了。”燕承诏告诉裴少淮,“假银币自应天府流出来,散往江南各府,佯装粮商从农户手里大肆购置粮草、日用。”
    “探查到造币窝点了吗?”
    燕承诏点点头,道:“只敢在外围远远盯着,还不敢打草惊蛇。”
    这本是个好消息,裴少淮却笑不出来,他看着滴不断的水珠落入石阶旁的水槽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大雨已过,剩此檐下残滴。
    黄青荇果真做了歹人、行了歹事,他辜负南居先生的教养之恩,倘若叫南居先生知晓了,不知会何等痛心疾首。
    裴少淮收回思绪,继续听燕承诏说查探到的密报。
    燕承诏:“这批粮食经由长江汇入到金陵城中,藏在船舱底仓内,躲过操江都御史的层层守兵,向东入海……”
    “入海后立马北上。”裴少淮接过话道。
    燕承诏有些惊诧望向裴少淮,问:“裴郎中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裴少淮装了一把,笑笑道,“是推测出来的,鄙人从不乱猜。”
    “你推测……动乱会从北境而来?”
    裴少淮点点头,他打比方道:“大庆人建屋子喜坐北朝南,小小民宅如此,巍巍紫禁城亦是如此,座座宫殿朝南开,正是因为如此格局,常使动乱自北而来……背刺显然比正面相抗要简单些。”
    自古发生宫变,成事者必从北攻入皇宫。
    若是从南攻入,贼子想捉到皇帝,先要攻破午门,过了金桥,还要再攻破奉天门,好不容易入了奉天门,摆在面前的却是中轴三大殿,离皇帝的乾清宫还远。且这当中的每一座城门,皆是重兵把守。
    而从北边攻入则不同,进了神武门便是御花园,一群后宫嫔妃毫无招架之力,过了皇后的坤宁宫立马就到了皇帝的乾清宫。
    紫禁城如此,整个大庆亦是如此,从南往北打,过了长江还有淮河,入了中原还有黄河,更别说其间层层叠叠的山峦……单单是行军北上,就能磨掉对家一半的兵力。
    从北往南打,只要冲破关城,便可如北风一般长驱直入。
    所以,于对家而言,南边是个积攒钱财、粮草的好地方,却不是养兵起乱的好选择,他们只能用南边的钱财,去养北边的兵马。
    若不是银币的横空出世,阻断了对家的计谋,只怕对家早在北边囤积满了军粮,而不必待到此时。
    听了裴少淮的一番解释,燕承诏沉默了几息,感慨道:“多读书还是好呀。”
    想起闽南时被对家牵着鼻子走,现如今终于扭转局面,只要紧紧盯着这批北上的粮草,自然就能追出幕后的主谋了。
    燕承诏道:“也该是时候收网了。”不单单是裴少淮想家,燕承诏也想妻儿了。
    “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戏台子,神神鬼鬼都在台上,不唱完自个的曲儿,谁都下不得台。”裴少淮道。
    现在后悔想下台的,来不及了。
    燕承诏怔怔,裴少淮问:“怎了?”
    “燕某好不容易说出一个‘收网’,裴郎中偏要道一个‘搭戏台’,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裴某知错。”裴少淮换一番言辞道,“囚网千尺,鱼兮鱼兮何所往?”
    “……”燕承诏拱拱手,“告辞。”
    “燕缇帅莫生气,裴某还有一事相求。”
    燕承诏步子匆匆,但还是在墙头上停了下来,问:“何事?”
    “替我向家人报个平安,叫他们不要忧心。”裴少淮道。
    神神鬼鬼都已经上台,即便他们现在知晓身在台中,也只能硬着头把曲儿唱完。
    ……
    景川伯爵府中,裴少淮托燕承诏的“报平安”还没到,反倒是黄青荇先来了。
    裴少津在正堂接待。
    “说起来,黄某与令兄皆出自邹老门下,研习钱道,算得上是同门。”黄青荇频频哀叹,焦虑之色流于言表,他道,“虽官小力微,黄某也想尽一份力。”
    “黄大人有心了。”
    黄青荇说出此行目的,他好意道:“邹老已致仕,但他的门生还在朝中,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汇众人之力,联名为令兄上疏,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顿了顿又补充道:“黄某已经拜访了几位师兄,他们皆有此意。不知裴给事中如何作想?黄某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成了,令兄也可少受几日牢狱之苦。”
    意思是,想请裴少津出面,与他一起把邹老的门生聚起来,一起求皇帝放了裴少淮。
    此时的少津面色憔悴,仿佛是一连几个昼夜未眠。
    神态憔悴,但心里却很清醒。
    裴少津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凝眉沉思,半晌才问:“黄大人有何打算?”佯装有意做此事。
    “事情来得突然,我亦没想得周全,只是有个概略想法。”黄青荇道,“但不管如何做,总是先要聚在一起聊一聊,才能论后面的事。”
    “只怕拖累了众位大人,兄长必不愿意见到如此。”裴少津为难道。
    “身正而影直,倘若这个时候不敢站出来发声,他日自己遭人陷害,又岂能奢求他人来帮。”黄青荇劝道,“诚心诚意之事,并无拖累一说。”
    见裴少津还在迟疑,黄青荇面露几分无奈,道:“只怪我初初回到京中,诸位师兄们对黄某还不甚了解,使我有心而无力。”
    倘若方才还是持怀疑态度,现下听了这句话,裴少津做实了自己的猜想——黄青荇目的不在于上疏救人,而在于借裴家之力,把邹老的门生聚起来。
    众位门生信裴少淮所以信裴家。
    裴少津假意踌躇,踱步许久后,才应了下来,道:“那便如大人所说,大家聚在一起先见一见罢。”对黄青荇一作揖道,“代兄长先行谢过黄大人。”
    随后商量了一下地点,事情就此定下来。
    ……
    翌日,贺相楼独座小院里,从午时等到了未时,看着一桌凉透了的酒菜,淮王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他刚在父皇那受了气,如今又要受臣子的折辱,衣袖下拳头暴青筋,他陌地起身,毫无征兆给了黄青荇一个耳光,吼道:“人呢?说好的人呢?”
    第245章
    黄青荇被扇得唇齿流血,他蠕动喉结,咽了下去。
    “是下官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
    这件事办得太急,又不得不办。淮王想要在群臣的簇拥之下,逼着皇帝退让、重新立储,短时内想要立起这番势力,整个朝廷放眼望去,非裴家及其姻亲不可。
    “早知是要拉拢的,之前为何要得罪他们?”淮王生怒,不仅怒在今日空无一臣的宴席,还怒在走入了死胡同,想要扭转局面却无计可施。
    黄青荇解释道:“早前裴少淮站在东宫那边,若是不动他……即便太子犯了错,在裴系的支持下,太子也能东山再起。”
    “为我所用者,乃顶上琉璃,不为我所用者,便是地下瓦砾。”淮王不打算再在裴系身上发力,他道,“去查一查,本王就不信,盘枝错节的姻亲,诺大的家族宗枝,能做到巨细无遗、百无一漏。”
    “下官遵命。”
    在淮王离开后,黄青荇坐在淮王方才的位置上,掏出白绢,仔细把嘴角渗出的血迹抹去。随后他换了身行头,戴上斗笠,从贺相楼后门出去,拐入了民巷。
    混入闹市人群里,泯然众人,黄青荇立于一伞摊子前,对过暗号后,把一小卷纸条留给了线人。以此禀报上家,他昨日在裴少津面前暴露了形迹。
    很快,当日夜里,黄青荇便收到上家的回话,唯两句话——其一,“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尔早便暴露了形迹”。
    黄青荇气涌如山。
    便是写在纸上的字,也能看出这句话里头的轻佻、戏谑和嘲弄,仿佛在指着黄青荇的鼻子骂道:“你岂是昨日暴露身份的,你早便被裴伯渊识破了。”
    上家猜到黄青荇可能可能已经显露了身份,但还是让他顺着裴少淮的意思入京、入宝泉局,这让黄青荇再次觉得,自己就是上家玩弄于股掌间的一枚棋子,往前一步是试探,成也好败也罢,都无关紧要。
    受了折辱却无力反抗,上家甚至戏谑告诉黄青荇,他只是自梦为鱼罢了。
    翻到纸张后面,上头写在第二句话——“不惜一切,助其发动宫变”。其,自然指的是淮王。
    如此看来,淮王也不是什么“真得鹿”者。
    ……
    同样是夜里,林府孙辈林小六揣着父亲的信,趁着夜色进了伯爵府,把信交给裴少津。
    林远带船队出海行商,林遥则带着车队北上,与鞑靼做珠宝买卖,这是林遥从北疆送回来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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