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这天晚上,晏珽宗在同婠婠长时间耳鬓厮磨的房事之后,莫名其妙地忽然接连咳嗽了数声。
    婠婠自他身侧披衣起身,披散着长发地跪坐在他身边,连忙抚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他的胸腔震动,连带着脊背轻轻耸动,婠婠的手贴在他背脊之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一分纹路。
    她一时心中惊奇,毕竟这个男人常年无病无痛的,除了受过些战伤之外,多少年来她甚至都没见过他好端端咳嗽的样子,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简直是稀奇,于是婠婠便试探地劝了几句:
    “你是不是……?咱们最近也太……,罢了,我叫人替你熬几盅补汤先吃着补补看,好么?”
    到底他也已经过了三十岁了。房事频繁,多少可能是有些伤身。
    思及此处,婠婠看着他的眸色中都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悯。
    她不动声色地拢住了自己的衣衫,遮住大片裸露的肌肤。
    晏珽宗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皇后,你安心吧。孤还尚未到那个力不从心的年纪。”
    婠婠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下一凛,立马打了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又睡下时,他靠在婠婠的肩骨上,轻嗅她身上的馥郁芬芳,幽幽怀疑地道:
    “我怎么觉得,今晚我是被人骂了?”
    婠婠起先一愣,旋即便被他逗乐得不可开支,纤盈窈窕的身子在锦被之内不由接连颤抖。
    “你、你说你是被人骂了——”
    她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一把推开身旁的男人,起身扶着床头的阑干继续发笑,似乎是听得了一个极大的笑话。
    枕畔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冰冷,最后她蓦然被人攥着纤细的脚踝再度拖回了锦被之中。
    不多时,她的笑声不复,只余一片断断续续地、惹人怜惜的求饶哭腔,被那人磋磨得不停嘤咛哭泣。
    “好笑么?你可以继续笑。”
    他钳着婠婠的腰肢,将她钉死在床褥之间,姿态傲慢,凉薄地发问。
    婠婠满面潮红地摇头乞怜。
    “夫君、哥哥……”
    她是最饱满成熟的年纪,是妩媚而柔软的,犹如枝头的蜜桃,饱满多汁,轻轻咬上一口,尽是一片甜美。
    这样的风情并非是她十八九岁时候初经人事的青涩和稚嫩,是以尝来更有一番滋味。
    *
    很多时候,一段情的存在,是并不为世俗所容的。
    翌日即是皇帝的万寿,婠婠早早便起身梳妆更衣,正欲和皇帝先去前头接受百官宗室的叩拜恭贺,却在这个关口临时又被太后叫了过去。
    她心中自是明白这是为了什么的。
    婠婠默默屏息,拢着衣袖小心地踏入太后的寝殿。
    “母亲。”
    她轻唤了声,见太后似是才刚起身,尚未换下身上的寝衣,谦卑恭顺地上前道,“我来侍奉母亲穿衣吧。”
    太后冷冷蹙着眉,神容十分烦躁不悦,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臂,叫婠婠的双手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周遭的宫人们顿了顿,下一刻心照不宣地全都退了下去。
    “母亲……”
    婠婠又小声唤了她一句。
    太后伸出一指,狠狠地指着婠婠的眉心,牙关发颤,良久才道:
    “我老了,我老了,你们都容不下我了,嫌我是个累赘,是不是?是不是恨不得我老死了、瘫倒在床上不中用了,我不妨你们的事了,你和皇帝,你们就都安心了!”
    婠婠连忙跪倒在地,弯下腰肢,连自己华丽而逶迤的裙摆都来不及整理,姿态极尽温顺,一再摇头:
    “母亲!母亲说这样的话,我与麟舟日后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见天下人呢!”
    自皇帝登基十年以来,并无一处待太后有半分的不是。甚至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她多有包容忍耐,面子上的功夫也是做足的。
    太后冷眼瞧着婠婠,不屑地发笑:
    “我算不得皇帝的亲娘,你现在也有自己的亲婆婆了,所以我杵在这里越发碍你们两口子的眼了,是不是?”
    “母亲!”
    婠婠眼眶泛红,微有湿润,“我和麟舟从未这般想过!母亲如何说这样的话?”
    太后扔掉自己手中方才拿着梳发的木梳,懒懒坐回榻上,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来。
    “我这个人,纵使千般万般的不是,可是待我的儿女儿孙,一颗心都是真的。你,璟宗,聿儿,阿鸾,还有璟宗的柔宁、实儿、章儿,我都费尽心机替你们思量谋划,我做错什么了没有?”
    “我给柔宁找了个一个好夫家,满朝文武都说卫家好,从未有人挑出卫巽半分的不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容不得?为什么你们都要忤逆我?我哪一处替柔宁想的不是了?哪一处?!”
    婠婠垂首道:“母亲,母亲待我们的养育之恩,我们永生永世难以回报……”
    太后当然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给柔宁选择的未婚夫,也的确是在可供挑选的范围之内,他们可以找到的最好而最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
    可是柔宁不喜欢这个人。
    柔宁不喜欢啊。
    婠婠沉静了许久,才试探性地开口向母亲解释道:
    “母亲看得比我们多,思量得也比我们远,所以为儿孙考虑的都是最有道理的。只是我看……唯独一桩不大如意的,就是柔宁和卫家的那个孩子恐怕没有眼缘缘分,这——”
    “荒谬!”
    太后毫不留情地斥她,
    “我还没过问你,你安的是什么心,要背着我千方百计地把那个胡种引来去见柔宁?卫巽和柔宁没有眼缘,难道他就有了?
    柔宁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所以你和皇帝就对她的终身大事不放在心上!我只问你们,你们两人亲生的阿鸾,来日你们就愿意把她和外头的这些胡种牵扯到一起么!”
    婠婠的眼泪顿时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多少年来,她何曾遭遇过这样毫不留情的责骂和羞辱?
    来自长辈的这样的斥骂,对一个年轻为人妇的女子来说,是极为耻辱和难以接受的。
    她委屈得心尖都在发颤,只能慌忙用衣袖拭去泪珠,沉默地跪伏在地上,不再开口说话。
    直到退出了懿宁殿,被晏珽宗拥入怀中安慰哄劝时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地声声哭泣起来。
    *
    这一年五月初九,在皇帝的圣寿之日,皇帝下旨,以奉皇太后之命,册封卫氏子卫巽为驸马都尉,于是年九月初完婚。
    而镇西王璟宗夫妇则趁机也在京中多逗留几个月,直到爱女完婚之后再回到封地就藩。
    世人皆知卫状元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孙女婿,而且士大夫阶层的文官们是乐意看到文人得娶帝姬、成为皇亲的,这无疑也是在提高他们整个群体的身份,久而久之即可形成一种“只有我们这种人才配娶帝姬”的成俗,也是抬高所有文人的身价。
    是以,这桩婚事极为惹人称赞。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不过如此罢了。
    卫巽因此可以时常出入禁宫之内,有时替皇太子和镇西王的两个儿子一起讲讲功课,和自己来日的两个小舅子们相处的也是极为融洽。
    世子实和靖国公章都很喜欢这个准姐夫。
    他风光无限,已经是整个卫氏家族的荣耀。
    却偏偏没有得到崇清帝姬的半点青眼。
    六月初的某一日,卫巽从皇太子的甲乾殿中出来,路过一处水榭时,竟然在曲折的长廊上瞥见了崇清帝姬的身影。
    他知道帝姬大约有话要和他说,小心地避开周遭宫人的视线,疾步走到帝姬身边。
    柔宁背对着他,甚至都不曾正眼看他一眼,只是百无聊赖地撒着手里的鱼食。
    “成婚之后,你可以随意纳妾生子。你有宠姬爱妾,只要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可以向祖母、皇后叔母她们那里给你的妾室求来诰命。我并不是不能容人的主子。”
    这是柔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知道我与你并无什么情分,我也不想和你做什么夫妻。只是我是祖母养大的,不能不听从祖母的吩咐以孝顺祖母。”
    崇清帝姬搁下了手中的鱼食碗,
    “婚后,你不论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我虽占了你正妻的名分,可你日后心爱的其他女子一样可以照常接入公主府里生活,我还会为她求来诰命,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你日后的庶子庶女,我也一样视如己出,悉心爱护。孩子们的前程,我这个嫡母也会放在心上,与你一起谋划。”
    “同样,你占了我夫君的位子……我也希望你可以,识相知足。”
    识相知足。
    他要识相什么?
    他该知足什么?
    在他被赐婚之后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和她的大婚时,她却给了他这样冷漠至极的“关照”。
    崇清帝姬轻飘飘扔出来的四个字,落在卫巽的耳中,却无异于是一声惊雷贯耳,震得他整个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于是许久的静默之后,卫巽也是冷笑连连,尖锐地反问她:
    “殿下要我识相什么?要我知足什么?殿下不愿与我做夫妻,所以我该又聋又瞎,婚后不该妨了殿下。”
    “那么殿下究竟又想做什么呢?您想要做什么,才要我这样又聋又瞎,方便您行事!”
    柔宁并不为他的愤怒而恼火,她仍旧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地望着湖面时而浮上来的锦鲤。
    “这些与你无关,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心中清楚即可。”
    “——是为了那个胡种吧,殿下。”
    卫巽上前攥住了她的衣袖,下颌紧绷,眸中几乎喷出火来,
    “这些年来,殿下心中想着谁,我并非一无所知!”
    他是个文人,也有文人的傲骨和脊梁,如何能容忍崇清帝姬加之于他的这样的羞辱和凌侮?
    一个男人,在婚前,被自己出身高贵的未婚妻用这样的语气教训,他的未婚妻只差没有把话摆在明面上告诉他了
    ——她婚后会和别的男人有其他不干不净的牵扯!
    所以她开出了丰厚的条件,让他识相、让他知足。
    让他又聋又瞎,允许她在婚后和别人厮混,给他脑袋上扣上一片绿云。
    “我卫巽做错了什么,堂堂男儿,何至于招来殿下如此折辱!”
    卫巽笑意森然,“殿下啊殿下,这婚事诚然与殿下而言是下嫁,与我卫国公府而言是无上恩泽,是我们卫家高攀了殿下。可,我卫家上下从未有一日卑躬屈膝、谄媚逢迎,以此来求得攀龙附凤!”
    “皇恩圣眷,天子赐婚,于我和殿下而言都是一样的,殿下,您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羞辱我!”
    他大约也是被气昏了头,于是话中对崇清帝姬也不客气起来,
    “我卫家未有攀附之意,殿下若是嫌弃卫家粗陋,不堪迎接殿下大驾,殿下不若自己去向太后、陛下和皇后陛下他们陈情诉衷,求得退婚,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柔宁倒是坦然点头,“我不敢。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敢。”
    她低头拨弄着腕上的玉镯,
    “你是我祖母亲自挑中的孙女婿,这婚事是祖母强逼着叔父陛下下旨赐婚的,所以我不敢忤逆祖母,也不能违背孝道、不遵从祖母的心愿。
    我确实没有办法,只能和你成婚。所以该说的话,婚前我也与你说个清楚,望你亦好自为之,与我把面上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是了。”
    她自觉没有太多对不起卫巽的地方,即便是有,也不过是占了卫巽正妻的位分,妨碍他和别的女子的恩爱罢了。
    是以她已经和他说明了,来日他若是倾慕别的女子,将那女子纳入府中,她可以为那女子求来诰命,给那女子尊荣和体面,将她当做他的正室一样对待。
    他可以享有驸马都尉、皇亲国戚、太后孙女婿的尊贵身份,可以助力他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尊荣显贵;
    同时,他还能随意纳妾生子,既能享受美色纾解欲望,又能生育子嗣传宗接代,甚至来日其庶子庶女都享有帝姬嫡出的身份。
    而她,只需要他别来管她私下的事情就行了。
    如此,卫巽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柔宁真的不懂。
    “殿下当真是倾慕那个胡种?和那个胡种私相授受么?”
    卫巽一再咬牙,眼中渐渐泛起一片赤色。
    柔宁点头,语气桀骜,
    “是又怎样?我堂堂帝姬,不能有几个自己心悦的男子?”
    那喇子墨国的女可汗瓷瓷兰还有不计其数的男宠伶人侍奉呢,她的姐妹侄女们也都是公主,各个效仿其君。她心想。
    卫巽顿时气急,转身拂袖离去。
    这一遭他走得太急,竟是整个人不小心踩了块光滑的鹅卵石,直直栽倒进了湖里。
    偏偏柔宁还隐约记得,卫巽似乎是不会水的。
    她一下睁大了眼睛:“——来人啊!”
    *
    卫巽病了。
    当日落水时,他呛了太多的水,加之气血翻涌,心绪起伏过大,一时竟然病得很重,数日不能清醒。
    朝内文武官员们因此窃窃私语,大感不好。
    众人都怕卫巽因此一命呜呼了,反倒是糟了!
    他要是这关口死了,太后和崇清帝姬的面子上岂不难堪?
    虽说不妨碍崇清帝姬重新再择个夫婿吧,但是到底……也不好看。
    于是几日不见卫巽好转,朝内诸多老臣、还有和卫家交好的官场中人都一一前去卫家探望这个准驸马。
    众人行至卫巽的病床前,对着昏迷不醒的卫巽窃窃私语地交谈了一番,只见卫巽昏睡中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快要醒来的样子。
    而后,卫巽忽地在昏迷中攥紧了拳头,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
    “殿下!殿下!”
    他急躁地自言自语,“那胡种有什么好,他凭什么!凭什么您就喜欢那个胡种!”
    “殿下、我卫巽到底哪一点比不过那个胡种?哪一点比不过他宇文周之!”
    ……
    室内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卫巽梦话一般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呼喊。
    潘太师等人都是一脸尴尬地离开了卫家,彼此缄默不言。
    *
    两三日后,渐渐有朝臣们的密信奏到了天子桌案。
    众人皆是极言痛斥宇文周之包藏祸心,蓄意谋害准驸马。
    他们骂他勾引崇清帝姬,挑拨帝姬和未婚夫不睦,又推驸马落水,意欲毒害驸马。
    勾引帝姬和挑拨帝姬的罪名么,倒是他们从卫巽那些梦话之中直接推断出来的。
    至于“宇文周之亲自动手毒害驸马”,那就纯属是这些人闭着眼睛想出来的论断。
    他们自以为堂堂准驸马不明不白地在宫中落了水,一定是有缘故的。
    然后闭着眼睛算了算,现在驸马最恨的就是宇文周之,最罪大恶极的也是宇文周之。
    四舍五入,那一定就是宇文周之害的。
    他们不敢说崇清帝姬的不是,帝姬就算有错,那也是好好的女孩子被男人教坏了。
    都是外头男人的错。
    这一次,就连已经老态龙钟、老到实在已经不能再老的太后的父亲、陶家的老公爷都艰难拄着拐杖入宫规劝皇帝。
    “陛下、这、这宇文氏,乃是胡人外族,非我族类,异心歹志,实在是不可不妨啊……”
    “臣年老矣,这辈子,最后一次托大一回,仗着自己也是崇清殿下的外曾祖父,是陛下的外祖父,斗胆劝陛下一回,宇文氏贱奴必要杀之除之!”
    “那宇文氏都已经敢把手伸到陛下的宫闱之内,勾引挑唆崇清帝姬了,他、他这是想做什么?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昔年胡将安禄山因为讨好了杨贵妃,在玄宗皇帝的宫闱之内犹如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因为认贵妃做母亲,所以颇得玄宗的喜爱,对玄宗皇帝宫闱之事多半了如指掌。
    如今这胡将宇文氏也把手伸到陛下宫闱,勾引讨好了陛下和娘娘唯一的侄女,他又是想做什么啊!咳咳……做什么!”
    晏珽宗被这些人聒噪唠叨得头疼不已。
    勉强打发走了陶家老公爷,他立马命人把宇文周之提审过来,还没等宇文周之跪稳在地上,他亦是烦躁不已、怒不可赦,一脚踹在他肩头,把宇文周之整个人踹到在地。
    “你干的好事。”
    晏珽宗抄起那些厚厚的奏章砸在他脸上,
    “孤倒真想现在把你拖出去乱棍打死,反不必为了你花上这些心思!”
    宇文周之跪伏在地:“臣罪该万死。”
    “你的确是该死。”
    皇帝冷笑,“现在你也跳湖里自裁了算了,这般一来,太后安心,驸马安心,朝臣们也安心,再无人到孤面前鬼哭狼嚎了。”
    宇文周之轻声道:“可是臣怕殿下伤心……”
    皇帝上前给他又是一脚,直直踹在他心口,把他第二次踹倒。
    被晏珽宗痛骂又痛打过之后,这个人又灰溜溜地被撵了出去。
    午间,他与婠婠又硬着头皮按照旧例去太后宫中为太后请安。
    晏珽宗是真的浑身烦躁,而婠婠亦是唇瓣抿得紧紧的。
    太后少不得在饭桌上又对宇文周之极尽谩骂,一再催促皇帝也将他弄死了了事。
    晏珽宗提着手中的筷箸,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渺茫恍惚。
    *
    他是一定会成全宇文周之的,会保住他,也会成全他的侄女柔宁。
    其实这是种很难说出口的情愫。
    一者,是身为一个帝王,他对一个自己亲手栽培、提拔之人有着天然的爱才之心。
    二则,就是他实在觉得宇文周之其实很像他。
    除了他的亲生儿子之外,宇文周之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最有几分像他的那个。
    他年少时和徐世守算是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可是徐世守在性格上与他并不相像。
    反而是宇文周之那样不服输的、暗藏着桀骜意味的眼神,让他每每见之,竟真有几分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感慨么?
    那是自然的。
    他又有些羡慕宇文周之。
    同样是爱慕一个帝姬,爱慕一个贵女,宇文周之和柔宁数年来即便不曾相见也是渐渐两心相许。
    而他和婠婠,却是直到成婚生子之后,婠婠的心才逐渐完全偏到他身上。
    所以他也愿意为宇文周之谋划几分。
    也算是成全了从前的自己吧。
    *
    是年六月末,驸马卫巽慢慢养好了身体,开始照常到官衙中上值。
    而来自河西边塞之外的一个遥远庞大国度,乌孙国,也派遣了使者来到大魏的国都朝贡。
    乌孙国与喇子墨国相邻,是魏室在河西之地两个最大的藩国。、
    其实大魏和乌孙国这几年也断断续续时有摩擦
    只是边上喇子墨国早已向大魏称臣,所以每每乌孙国王摩拳擦掌想要对大魏边疆略有骚扰时,喇子墨国都会提前对其发出警告,乌孙国王害怕受到喇子墨国和大魏的两面夹击,只好又一次次灰头土脸地收兵离场。
    是以,大魏几年来也没有太把他们放在眼里。
    乌孙使者自称自己是为贺天子圣寿而来的,只是临行之前,他们的先君突然去世,导致他们使团的行程也被耽误了数月。
    所以最终错过了在魏帝圣寿之前来到魏都。
    宫宴之上,皇帝十分大度地表示不介怀,又略微致意,向乌孙国先君的去世表示了几分惋惜。
    话虽说是“惋惜”,但是皇帝和魏室朝臣们面上都是淡淡的微笑。
    乌孙先王生性好战蛮横,而且还是那种不自量力的好战,乌孙国上下其实多半是不满他几次三番在大魏边疆关塞之处搞些小动作的手段的。
    如今先君刚死了,继任的国君性格和先君又截然相反,最是胆小怯懦,所以才立马又派了使者来向大魏求和,当即俯首称臣,老实得不得了。
    魏室上下自然乐意见到这种情况。
    乌孙使者向皇帝献上寿礼之后,旋即和魏朝官员们商量起了两国长久议和的大小事宜。
    其中就包括最常见的一项,和亲。
    和亲。
    是时,朝臣们不免对刚刚订婚了的崇清帝姬感到庆幸。
    因为乌孙先君的突然去世、继任君主的软弱求和,完全不在大魏君臣们可以预料干涉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们就把唯一成年帝姬崇清帝姬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假如当时崇清帝姬没有定亲的话,现在说不定很大概率会被嫁出去和亲。
    也算是她命好,侥幸逃过了。
    只是接下来要轮到哪个宗室女,这可就不好说了。
    因为,一贯对和亲之事向来嗤之以鼻的元武帝,这次竟然也是默许和赞同的态度。
    乌孙使者们来到大魏之后一贯谦卑恭顺,在和亲之事上却难得态度略有强硬。
    他们咬牙要求要和魏室现在已有的帝姬进行和亲,不希望魏室君主为了糊弄他们,随便册封一个远支的宗室女来随便打发他们。
    现在已经有的帝姬……
    那不就只有皇帝的侄女崇清帝姬和皇帝亲生女儿永兕帝姬?
    崇清帝姬已有婚事,而永兕帝姬尚且年幼,又是陛下和中宫皇后唯一的女儿,素来得宠,如何能轻易把永兕帝姬嫁出去呢?
    当日在皇邕楼里,立马有阁臣站出来反对:
    “我大魏皇帝陛下仅有一女,永兕帝姬尚不足五岁,其年尚幼,便是定下和亲之事,也要至少十年才能允诺成婚,如此拖沓,岂非伤了交好之意?”
    乌孙使者却道:“我君的幼子也才六七岁的年纪,不如就先定下婚事,等我朝王子和永兕殿下都长大成人了再行婚礼,可好否?”
    这话传到了太后的耳中,立马吓得太后七魂六魄丢了一半,连带着对宇文周之的谩骂也忘记了,整日开始愁起了和鸾。
    一时又开始骂起婠婠:“他们要把你女儿嫁出去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然半点不急!我的亲孙女就这么一个,你们要把她嫁出去,是要割我的肉、送我去死啊!”
    婠婠无可奈何:“家国有需,和鸾身为中宫嫡女,陛下长女,不能不为百姓思量,即便是我这个母亲,也只能忍痛割爱。”
    说话间,永兕帝姬和乌孙王子的婚事似乎就要板上钉钉了。
    太后日夜不安,唯独这时,崇清帝姬站了出来,主动愿意说要代替永兕帝姬出嫁。
    她亲自求到了太后跟前:
    “祖母养育我一场,祖母、叔父叔母和我父亲母亲给了我这样尊贵的身份,求求祖母让我报答一场吧。阿鸾妹妹还小,也是祖母血浓于水的亲孙女,她不能离开祖母。
    祖母,柔宁愿意去,求求您就让柔宁一起去吧!”
    太后心里其实也有些私心,只是面上不好说出来。
    柔宁这个养孙女她虽然也是真心疼爱,但是人么,五根手指伸出来还有长短的,养孙女和自己亲女儿生的亲孙女,她更疼哪个,自然是不必多说。
    若是可以不和亲,她也真心希望一个孙女都不要嫁出去!
    可是如果非要取舍一个,那、那……
    那还是留下和鸾吧!
    那一日,柔宁趴在太后的膝头哭得伤心,“祖母,为了宇文氏的事情,我也伤了祖母的心,如今,就当是叫我弥补祖母一场吧。祖母,柔宁以后走了,祖母也别再生柔宁的气了……”
    太后也是老泪纵横,“柔宁啊……”
    于是这年八月初,皇帝收回旨意,以“家国有需”为理由,不再重提崇清帝姬和卫巽的婚事,转而将侄女嫁给了乌孙国王的王子。
    元武十年九月初,崇清帝姬自魏都出嫁,皇帝遣宇文周之随行护卫。
    太后对此并未表示不满,还十分惋惜地道:“可怜柔宁一直喜欢那孩子,哎,罢了,就叫那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吧,也算了了柔宁的心思了。是我对不起柔宁。”
    崇清帝姬远嫁和亲之后,帝姬的父母镇西王夫妇也很快离开了京师,回到了自己的封地。
    宫里,一切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太后时常还是想起柔宁,一提起就是惋惜,也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偏心而感到愧疚和心虚,时常催促皇帝派遣使者去乌孙国给柔宁多送些母国的东西,看望柔宁。
    云州方上凛在元武十年的年末回京,此后在京中任职,和妻子一家五口生活得和乐美满,在京中也是极惹人羡慕的一家子。
    元武十一年的正月,来自乌孙国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
    ——乌孙国王说,他不准备让自己的王子迎娶崇清帝姬了。
    他希望让自己的外甥,自己姐姐的儿子来娶帝姬。
    ——他姐姐的外甥,就是随行护送崇清帝姬的魏室将领宇文周之。
    *
    这位乌孙新国王在信中极言诉苦自己微末之际的遭遇。
    原来他也曾经是被废过的太子。
    因为几十年前乌孙国政变的影响,他这个王子也一度成为庶人,至于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夫一家子,也被陷害得沦为奴隶,姐姐当时已经有了身孕,从此就和姐夫都被人流放,了无音讯。
    等到他翻身又重新成为了王子,再想去找姐姐姐夫的消息时,却得知姐姐姐夫数年前就已病逝,姐姐昔年做奴隶的时候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也被人当做牲畜一般卖掉,再没了下落。
    他因此数十年来再难心安。
    这一回,因是为了和亲之事见到了来自魏室的将领宇文周之,他这才发现这的年轻人长得和他很像,也像极了他的姐姐姐夫。
    于是细问之下,这才发现原来这年轻人就是他流落外地的亲外甥!
    正巧这时崇清帝姬因为来到乌孙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所以和乌孙王子的婚事也一直没有举行。
    乌孙国王原本希望将外甥留在自己身边,自己来好好弥补外甥前半生的坎坷际遇。
    但是这外甥却说,自己已经是魏氏臣子,不论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液,他都只会效忠于魏室的江山,不愿再留在乌孙了。
    于是乌孙国王看到崇清帝姬水土不服、外甥毫无留恋之意,一拍脑门,想到了另一个好法子:
    那就请求让崇清帝姬和他的外甥和亲,成婚之后,让他的外甥继续带着帝姬回到魏室。
    如此,帝姬不必再忍受水土不服的苦楚,他的外甥也可以继续效忠于魏室,而两国之间的和亲大业,也被顺理成章地完成了。
    岂不是两全其美?
    同时,这个乌孙国王也坦然地向魏室皇帝说了自己的私心。
    他说,自己的外甥因为是异族人,如今又被人知道还是异族国王的外甥,即便外甥以后想要留在魏室为臣尽忠,恐怕也是容易受到猜忌的。
    他既然不能留住外甥在母国乌孙,就希望给自己的外甥安排一桩好婚事,当做给外甥的一点助力,若是自己的外甥娶了魏帝的侄女,将来就能保证让他的外甥可以在大魏平平安安地度过一辈子了。
    乌孙国王为此而询问魏室皇帝的意思。
    晏珽宗当即表示同意。
    同时他也说,如今乌孙既然向大魏称臣纳贡了,那么都是魏室臣下,他亦不会为此向宇文周之起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是此道理。
    于是,得到了魏帝肯定的答复之后,元武十一年的三月,乌孙国王在乌孙为外甥和魏室帝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然后浩浩荡荡地再命人送崇清帝姬一行人原路返回大魏。
    元武十一年的七月末,崇清帝姬和宇文周之终于回到了母国大魏的都城。
    这一次,是以夫妻的身份。
    *
    *
    *
    明天还有一章,他俩的故事就洗完啦!
    之后都是婠婠amp;麟舟一家四口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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