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还想着是哪个伙房新来的小子,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着实扫兴。”
    待他一句未说完,赵冉冉便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时,下一刻耳旁只听的衣衫翻飞的响动,头上扣住发髻的军帽就被人扯落,头皮传来些微痛楚,惊骇间,她回头同那人视线相撞。
    墨发如瀑四散垂落,盖过两肩又绸缎一样堪堪盖过腰臀。
    “平昌侯恕罪!”因方才见识过此人狠辣,她连忙开口请罪。
    尉迟锦目力颇好,借着林外些许星辉,此刻便将眼前女子的样貌看了个遍。
    “嘁!”不屑地嗤了记,他眯着眼赫然发难,一手扣住她下颌,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地将人拉近了,再开口时带了怒意:“原来是个丑八怪啊,白白浪费本侯时辰!”
    随着他手上力气渐重,赵冉冉本能得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她瞳孔骤缩了下,瑟缩着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速斟酌着措辞,未及开口时,双眼中便习惯性地染上哀求水色。
    尉迟锦哼笑着一挑眉,忽而又觉出了些兴味来。
    他一手制住身前女子,另一只手则轻佻地朝那半面浅褐上摩挲。
    “女子本就生来力弱无用,偏还生了这么张令人恶心想吐的脸,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悬梁吊死了事,免得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到‘嫁不出去’,他忽然顿住,想起了数年前在京城的一些往事。
    凑近了去瞧,这眉目轮廓,尤其是眉梢那一点标志性的殷红血痣。
    细细端详了片刻,他面上慢慢浮现起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赵尚书家的嫡小姐?”从她面上得到答案后,尉迟锦唇边不由得漾开些压抑嘲讽的笑,他状似亲昵地将手掌穿过那厚重青丝,潮热的酒气呼到她面上,幽幽问了句:“冀东曹知州家,不知赵大小姐可还记得?”
    “什么?”茫然的神色才稍露,发间就传来一阵刺痛,她被迫着仰首,鼻尖撞在男人侧脸上。
    “家母可是曾把你夸得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小姐不是过目不忘吗,这才五年,就不记得被你拒亲的曹家庶子了么?”
    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拒亲’二字时,赵冉冉就从昏昧琐碎的过往里将五年前的事想了起来。
    五年前,正是表兄进士落第那年。赵尚书便私下遣人授意与京中几户人家合一合八字,却不知桂氏为了她的嫁妆,暗中屡次破坏。再后来,就特意只放了些地方官的子弟八字过来。
    彼时尉迟锦只是曹知州家的庶出次子,除了剑术好些,连举人都未考中。桂氏撺掇着曹家来提亲,又刻意拿些丧气话去激赵尚书,最后曹三公子入了尚书府拜谒,只被赵同甫冷言冷语几句,最终潦草打发了回去。
    五年前,曹家是仕途差不多到头的地方官,而赵尚书乃当世大儒,不仅门生故吏遍天下,政途上亦是一派光明,对赵家来说,纵是嫡女面貌有陋,就是送入庵堂,也绝不会自毁门楣去屈就些没前程的寒门子弟。
    时移事迁,谁又能料到,后来乾坤颠覆,曹家一个小妾的母族突然飞黄腾达,而曹家庶出的三公子,也摇身一变,从母姓尉迟,一无功业,却能封侯赐地。
    “曹…尉迟大人,你我两家也算不上仇怨,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只当是我福薄配不上大人。”
    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尉迟锦依旧没有放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不住打量眼前女子,笑意全无,似乎是在思量什么陈年往事。
    片刻后,酒气上涌,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染上邪气,他松了她的头发,转而一下扣上她后颈。
    “听说京城被攻破的那一日,你被人掳走,还做过营伎?”他将手掌放轻了些力道,在她项后摩挲试探,“倒是该换换新口味了,赵大小姐,你若肯好生伺候两回,本侯念旧,许是能救你出火窟给你几口安稳饭吃。”
    “我今日自要下山谋出路。”她反手慌乱地要去挥开他,强自镇定:“侯爷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我一小民如何…啊!”
    后腰被狠狠抱住的一霎,林子里悉索响动,三名佩刀死士从树上跃下,朝尉迟锦一抱拳,为首一人毫不畏惧地上前两步。
    “给将军添麻烦了,姑娘出来散散心,王爷嘱托我等跟随看护,正要差点跟丢了,好在叫将军遇上了。”
    那人现身之时,赵冉冉和尉迟锦就同时变了脸色。
    她垂首自嘲地苦笑了下,两害相权,正要朝那三个死士过去时,后腰处蓦得被扣紧到发疼。
    尉迟锦捏指作哨,一声短促清亮的哨音过后,几个内侍便背着□□疾步奔入林中,他们面白无须的漂亮脸蛋上,此时沉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言不发地就将□□上弦对准了那三个死士。
    赶在刀剑出鞘前,尉迟锦抬指捏在了赵冉冉喉间:“本侯同赵大小姐是故旧,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这人我要了!”
    、
    被丢进一处偏帐时,外头叫嚣喧闹正是最纷杂之际。
    在这处偏帐里,赵冉冉见着了三个伙头军打扮的少年,皆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每一个都是骨肉匀亭眉目清秀,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得晚,连个头都只才只与她一般高。
    她曾听那南洋的老秀才讲起过闽地有契兄弟之风,可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人专挑这样未长成的少年以享私欲的。
    一时间,对尉迟锦的惧意便又转作了不屑。
    当尉迟锦从那三个少年里选了一个后,才有随军的两个中年妇人跟着内侍进帐,他说了句:“查验下她的身子。”
    便有一道熟稔至极的声音自帐外响了起来:
    “平昌侯歇了么,段某特来拜谒!”
    还不待帐内几人应答,说着拜谒的某人便一脚踢开了偏帐薄软粗陋的木门。
    木门颇重地来回在毡房一侧撞了数次,倒是出乎意料地还挂在转轴上。当那道灼热视线撇向她时,赵冉冉如遭芒刺,没来由的甚至起了些心虚来,遂同他错开了视线。
    两个男人对峙了片刻,外头闹腾的厉害,帐内气氛压抑,未及走开的那几个少年妇人皆是伙房的人,知道自己的性命在这些贵人面前没比草芥重要多少,此刻走也不是也不敢行礼,唯恐引了贵人怒气,要牵连遭殃。
    直到一个妇人实在忍不得鼻尖的痒意,不慎重重打了个喷嚏出来。
    尉迟锦手里正转着一只酒杯,忽然不快地‘啧’了声,而后想也不想地抬手就朝那妇人砸去。
    ‘镗’得一声玉杯撞碎在刀身上,段征收回尚有些震颤的长刀,终于沉声出言道:“本王同平昌侯商议些事,你们还不快退下。”
    看着那几个不相干的人如获大赦鹌鹑一样朝外头小跑着离去,尉迟锦‘呵呵’怪笑了两记,他上下打量了遍对面握刀之人,忽而提过桌案上的酒壶,朝前扬了扬:
    “段将军用兵如神乃当世第一等的豪杰,鄙人素来仰慕,早已有亲近结交之心了。”他从柜上又另取了两只玉杯,一面斟酒一面又上挑了眼睛笑看过去,“来,先满饮此杯!”
    “我不饮酒,军中人都知道。”段征面无表情,直入正题,“段某来带她回去。”
    “哦,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夫人。”
    “哈,王爷好像只娶了安和郡主一人。”
    “平昌侯还是趁我尚在的时候多认识几个属将,旁的闲事多管无意!”
    争锋相对的一番话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安静了下来。
    尉迟锦的生母曹氏与天子陈璟生母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而段征又毕竟是与天子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在陈璟收拾了不听话的浙东士绅后,其实暗中已然同段征达成了默契,要将南边的军权也切实收回自己手里。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尉迟锦没有军功,而段征务求功成身退。
    是以,他两个心知肚明,原不该是仇敌。
    然而尉迟锦此人,毛病实多,除了在剑术暗器上颇有些造诣,平日里喜怒无常甚至醉后曾以杀人为乐。此刻他酒气上涌,一则对赵家有些泄私愤的打算,更兼想着赵冉冉是俞家唯一的嫡系后人,倘或能得了俞家的祖产,说不定皇兄便不会时常要在他耳旁唠叨了。
    这么想着,尉迟锦转头朝内侍看了眼,那人端过酒盏才要靠近赵冉冉,眼前寒芒一闪,便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
    尉迟锦也不恼,反倒笑呵呵地朝赵冉冉拱了拱手:“段将军是陛下赐婚,如今郡主失踪,若是这档口停妻再娶,恐犯天怒。我看方才赵大小姐也不像是散心的模样,实不相瞒,尉迟锦这些年都一直未娶,你若首肯……”
    “平昌侯不是好男风,况且……她已有了身孕。”段征心中隐怒,几步过去一把揽在女子腰间,话音里已明显有了不耐。
    未料尉迟锦只是微一怔愣,很快咬牙恢复笑意:“孩子生下来打掉都可以,她先前分明是要偷跑弃你!赵大小姐若是愿意,本侯带你回京,对了,回京之前,咱们去趟邬埕,该先叩拜下俞家先祖。”
    这话已然是说的有些失身份了,听的段征心头一阵火起,正要发作,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腕上。
    “多谢侯爷厚爱了。”先前受了些寒气,赵冉冉低咳了下,迈步走到段征身前,一双眼里古井无波,言辞恳切:“听闻平昌侯剑术超群,想来也该是个爽利人,不是那等爱计较的寻常人。赵冉冉自问不堪良配,只是赵家从前也确是有所得罪……这样,若邬埕祖业还在,您便遣人去一趟,除了俞家老宅,旁的我都与您赔罪了。”
    一席话便将深处缘故挑明了。
    尉迟锦收起错愕,转而朗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赵冉冉的肚子:“可惜了,本侯现在反倒不想要俞家的东西了,我母亲下月在宫中做寿,若是走海路坐船将你送去,或许还赶得及。”
    他偷眼看了看段征骤变的神色,提着酒壶一面走一面仰头饮尽,当他走到墙侧挂着的宝剑旁,对面人果然发难,两步之内提刀猱身逼近劈砍而来。
    第70章 绝境生情3
    赵冉冉被一把推到战圈外, 还未立稳之际,刀剑铿锵相交声就已在帐中响起。
    待她回头去看时,但见长刀接连不断地横劈侧砍,招招皆带着泰山压顶之势, 每一下俱带着千斤之力, 却又速度极快, 对面人才生生抗下前一击,长刀便瞬间收回, 下一击又顷刻而至。
    连贯到让人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几个内侍虽也都是练家子,此刻却一个个变了脸色。那把刀足有半丈长两掌宽,重量不轻,而使刀之人劈砍挥削,十几招连贯若行云流水。
    他们甚至都有些看不清他的动作。
    只是那使剑之人亦不简单, 见他们跃跃欲试着要上前, 只开口呵斥了声“退下!”
    世上的刀法剑术虽习法不一, 然而唯快不破的法则倒是相通的。
    不过转眼的功夫,用剑的便明显落了下风。
    又过了数招后, 情势就更为明显了。
    连赵冉冉这个并不会武的人, 都瞧了出来。
    胜负已然很明显了, 可她一颗心悬着, 心头的焦躁仍丝毫未减。
    就在担心之际, 长刀直取对方咽喉, 段征目露凝重, 他立刻左腕一翻右臂下沉,长刀一偏只削下一缕头发。
    然而顶尖的高手搏命, 便是万万差不得毫厘。
    就在他强行收势之际, 剑气迫向左胸, 他只好立时撑着刀身一个飞旋躲避。
    剑尾浅浅划过右侧胸膛,落地之际,右半边衣襟沁出血沫,肉眼可见的很快整片都染作了红色。
    像是有什么尖锐之物狠狠刺在心口,她面色颤了颤,掩住唇畔,只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
    “想不到连皇兄都忌惮的段将军,也不过如此。”尉迟锦退开两步,醉面上俱是被轻视的怒气,“怕我怕到这等地步?那还上表请辞干什么!”
    “侯爷醉了。”请辞之事怕军心不稳,如今还不能公之于众。段征见他开始口不择言,只是沉着脸,提刀甩了甩不愿再与他纠缠。
    “小心!”他才回头,对上赵冉冉惊慌的一双眼,左肩便是一沉。
    转过头,是尉迟锦一只手亲昵热络地揽在他肩上。见对方并无再战之意,他神色淡漠地瞟了眼肩头那只手,又调转视线看向对方。
    两个手握兵器的男人,就这么只隔一拳地对峙着。
    段征较尉迟锦略高二三寸,此刻因离的近,这点身高差距就被放大了,在他稍稍俯视的目光里,是深潭一般漫无边际的冷漠。
    尉迟锦原本愤怒的一张脸忽而出现了些轻佻古怪的神色。
    身后跟着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内侍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可那内侍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时,就见尉迟锦搭在段征肩头的那只手刻意拍了拍,而后笑着又凑近了些:
    “‘满面纵横桃花靥’,以前我怎就没看出来呢。”他笑着一连啧了数声,而后语出惊人:“段将军,你陪本侯过一夜,岂不万事皆了了!”
    段征深沉若霜的一张脸上终于有了裂痕,他忽然勾唇笑了笑,却叫尉迟锦心头警觉生寒。
    下一瞬,长刀锵一下在地上滑出到深痕,继而带着雷霆之势不由分说地砍向了那只手。
    饶是尉迟锦躲的快,手背依然落了伤,倘他再慢一分时,显见的那只手就要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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