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黯了,紫黑的幕悬着银盘儿似的月,白着脸往下照去,有一种岑岑的幽凉,像是从暖兜兜的口袋伸出手,探在那绘了满月的,四方的杏花楼月饼盒,铁的凉意在指尖末梢流淌。
    高苒拢着肩膀打了个寒颤,站久了,两条腿仿佛生锈的钉,略带歪斜地钉在那儿,落了一地细长的斑绿。
    她垂着脑袋,零乱的碎发散在洁净柔软的额角,脑海里倏然涌现出许多幅画面,深秋的夜男人牵着小棕马等她,落了白茫茫的大雪拎着一碗温热的米粥等她,清晨在微寒的绯色朝晖里等她。
    等她,等她,一直在等她。
    可她却从不知道原来等一个人是这般难受,难耐。
    晚饭菜的香气从灶房间飘来,恩和牧场收工回来的男男女女正往堂屋里走,经过霜色冰寒的庭院时,诧异地瞧着杵在那儿的高苒。不过他们都很听格根嫂的话,并不敢上前多管闲事。
    吉日格勒偷偷摸摸掀开帘子一角,东看看,西望望,避开回灶房间端炖羊肉格根嫂的视线,“噌”一声溜到高苒身边。
    “嫂子,你别在这里等了,我齐哥今晚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是出了什么事么?”高苒低下头,盯着少年乌漆的瞳仁,嗓子是哑的,“他去哪里了?你有地址么,我去找他。”
    面对高苒一连串钢珠炮似的提问,吉日格勒愣住了,他想去年这姐姐还对齐哥冷冷淡淡,现在倒是上心。
    “他去毕力格家了,咩绕病了,齐哥去给它请蒙医过来看。”
    高苒疑惑,“咩绕怎么会在别人家里?”
    “嫂子你不知道么?”吉日格勒挠挠头,勉勉用汉语组织着逻辑和话句,“齐哥带去北京见你的那匹棕马,毕力格家不肯卖,只要求齐哥拿咩绕来换。为这事,格根叔跟齐哥不对付,到现在都没好呢。”
    高苒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捏紧,从没想过那匹小棕马是用咩绕换来的,她知道咩绕是温都根查干的转世,是神马,对格根叔和齐毅来说,平常连骑都不舍得骑。可没料到,齐毅竟然会为了她将咩绕换出去,千里迢迢牵来北京。
    “格根叔就知道怪齐哥,其实齐哥也难受,总是找机会去看咩绕,把自己亲手铡碎了的谷草,咩绕喜欢吃的新鲜的胡萝卜都送过去。我知道他想让咩绕回来,可是我们陈巴尔虎的汉子,最讲的就是信用,说出去的话就是莫尔格勒河流出的水,收不回来的。”
    高苒站在一旁,听着吉日格勒的话,颊腮一阵青一阵白,她几乎立刻做出决定,“我去毕力格家将咩绕带回来。吉日格勒,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不懂蒙语。”
    吉日格勒显出为难的神情,转头看了眼打着帘子的堂屋门口,见无人方低着头对高苒道:“嫂子,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格根嫂知道会罚我的。她……最近忙着给齐哥找老婆,就是想让他早些忘记你。嫂子,自从你走后,齐哥很难过,我们不知道他在北京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从北京回来后就更难过了。”
    高苒舔了舔干涩淡粉的唇,眼睫毛微微轻颤,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吉日格勒将地址写在便签纸上。
    找到毕力格家已是第二天晚上七点多,大概是怕得了病的咩绕会传给其他马匹,它被单独拴在庭院里一株老榆树旁。
    咩绕一会儿趴着,一会儿站起,难受地吼几声,用雪光的身体用力蹭着树干,纯白的眼睫毛纷纷披离垂落,一副难受极了的模样。
    见状,高苒鼻尖泛起酸气,直直地沿着鼻梁骨往上涌,泪珠滢滢的,她想伸手摸摸咩绕,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暴怒,叽里咕噜,又伴着一道银光在粗实的树干上一晃。
    回头一看,是个壮实的汉子,面露凶相,手里拿把蒙古刀,很显然是把她当作前来偷马的犯罪分子,高苒用结结巴巴刚学会的那句蒙语解释自己是来找齐毅的。
    “齐毅!”毕力格将蒙古刀重新挂在腰带,气呼呼用普通话喊了声。
    灶房间琥珀色的光暗下去,空气里缥缈的苦涩的药味,几声泠泠的脚步,男人从里走出,只是走得这般慢,像是从荒芜了的海角天涯步出来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周遭静谧万分,高苒紧张地屏住呼吸,只看见男人宽阔却仿佛被抽干血肉的肩,发白的唇,以及清晰的在地上拉长的斜影。
    齐毅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朝思暮想的女人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穿着单薄的米色的荷叶袖棉裙,他还从没有在内蒙的冬天见到有人穿得如此之少,少得好像她此刻出现在这儿只是一种意外。
    “齐毅。”高苒软下嗓子唤他。
    闻言,男人的肩膀不可控地瑟缩了下,很快他别过脸,又进屋去了。
    高苒想跟着他进屋,却被毕力格拦在外面,一双绿眸子盯着追问她是谁。他似乎故意在和她作对,明明会说汉语,偏要跟她说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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