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光线半明半昧,隐隐绰绰地在二人相贴的衣袍上舞动。
    无人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
    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安静停在廊下的那抹身影。
    直到前头正堂的动静传来。
    晚膳用过的菜一一撤下,嬷嬷带着收拾的小丫鬟从旁经过。
    有眼尖的看到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人,喊了一声。
    元翠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应了那人一句,继续端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往前。
    刚刚走上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寻那道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身影。
    从京都被送回姑苏,她已经有很久没再见过他了……
    不远处,灯光飘摇昏暗,有廊柱作遮掩,元翠什么都看不见。
    只看到了地板上映出的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
    那样紧密的纠缠……她分辨不出哪一道才是俞安行。
    夜风鼓噪起来,拂过耳畔。
    元翠没有听见阵阵秋虫的呢喃,只听到了那道耐心哄人的低沉声线。
    可在她印象中,他从来都不会这样对人说话。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堂前悬着的竹帘被夜风吹动,丝丝缕缕的光线泄出,照亮元翠扭曲到几近变形的面庞。
    正厅里依旧很热闹。
    景老太太上了年纪,往日里用完了晚膳,天色将将擦黑,人便已经开始犯困了。
    但今日许是因着俞安行同青梨一道从京都回来了,心里高兴,身上半点倦意也无,拉着屋内一众嬷嬷和丫鬟同自己聊天。
    景老太爷每晚有习字的习惯,今夜却也破天荒地不再往书房去了,坐在景老太太身边听着闲话。
    景然见状,也留下来作陪。
    景老太太在念叨着青梨和俞安行。
    “……这两人,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如胶似漆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多了个曾孙,可要让人将小孩子的衣物什么的都先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看了笑话。”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至于要这么着急?”
    景老太爷捋着胡须搭话。
    得了景老太太递过来的一记白眼,他也不在意,转头让丫鬟去取笔墨来,嘴里琢磨着:“孩子的名字马虎不得,我得先好好斟酌着……明儿个让秦安到府上来商量商量……”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笑话景老太太时所说的话。
    王嬷嬷看出了今夜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两人的心情好,也乐意多说些中听的来讨主子们的欢心。
    “老夫人说的正是,您是没瞧见,今日奴婢到码头去接人时,上下需走动的,少公子一律都将少夫人抱在怀里代劳了,愣是没让少夫人的脚沾上地,那模样,可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奴婢看呐,少夫人肚子里有好消息,也不过迟早的事。”
    一番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主仆几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呢,竹帘掀起,是厨房的小丫头送热茶和点心过来了。
    王嬷嬷顺势抬眼往外看去,看清来人时,一双粗眉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
    ……怎么是她过来了……
    “等在厨房里的小丫头闹肚子了,疼得嘴里直叫唤,奴婢便自作主张替她将东西送过来了,顺道来看看两位老祖宗。”
    捧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元翠看向座上的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
    她眉眼间带着笑,袖下掩着的指节却已用力紧捏到泛白。
    刚才停在门口,她将屋子里的话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再一想到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有隐隐不甘的怒气窜出,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稳,那壶热茶颤颤,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好在王嬷嬷及时上前接住。
    将热茶和糕点一一奉到景老夫人手边,王嬷嬷笑了一声,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了起来。
    “少夫人模样出挑,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寻遍整座姑苏城怕是也挑不出一个能比肩的,少公子可不得宝贝着。”
    一边说着,余光又若有似无地扫了身后的元翠一眼,似提醒又似警告。
    自打从国公府里被送回来之后,元翠就好像变了个性子似的,少夫人还没回府,编排的话便在后院里传开了……
    念着多年的旧情谊,景老夫人并没有追究元翠在国公府时犯下的事,还让人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平日在众人面前时,元翠从不多说,尚能遮掩过去。
    直至少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从京都传来,她人变得愈加痴狂……背地里对那位少夫人品头论足,各种乌糟的话都说出了口,不见有丝毫的收敛……
    做下人的没了自知之明,越到了主子的前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日又是少公子携少夫人回来的日子,老夫人格外看重,府里上上下下打理了许多遍。
    担心会出乱子,她早上特地将元翠吩咐在了后院,为的就是将人给支开,没想到……
    王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但显然,元翠并没领她提醒的好意。
    人直愣愣地杵在厅堂中央,脚下似生了根。
    “嬷嬷这话说的可不对。”
    “当年的江淮大战,若非是因着俞青梨的父亲,那五千将士怎么会全部殒命?一个卖国贼生出来的女儿,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莫非嬷嬷和老夫人都忘了,俞青梨在进国公府之前,可不是姓俞的。”
    最近正在调查的陈年旧事被府上的一个婢女提起,景然眉头紧拢作一团。
    “直呼主子名讳,是为大不敬。”
    他冷眼睨向元翠。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怎么,她不过才刚到第一天,连大公子也要替她开脱?”
    元翠弯唇,古怪地笑了笑。
    “早先在国公府,她和少公子两人还是兄妹,她就不甘寂寞明目张胆地黏上去勾引,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
    疯狂到有些刺耳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正堂。
    景老太爷和景然面色倏然一变。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窥出一抹担忧。
    正待察看景老太太的情况,只听到“刺啦”一声。
    景老太太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尖锐的细响。
    王嬷嬷心里一个咯噔,便听到景老太太的吩咐。
    “拖下去,打杀了。”
    两个高大的婆子掀帘进来,强硬地捂住元翠的嘴,将人一路拖拽出去。
    候在堂上的丫鬟们在角落里垂首屏息,无一人敢出声。
    就连王嬷嬷,也是第一次见到景老太太这般生气的模样。
    以往也有胆子大的婢女在景老太太面前口无遮拦,但至多也不过是打了板子被发卖出府,还从未有过直接打杀了的。
    更何况,之前元翠深得老夫人的欢心,还曾被派到了少公子身边伺候……不想最后,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王嬷嬷小心翼翼上前:“老夫人……”
    “我累了。”
    景老太太抬手止住她的话,转身回房。
    她很老了。
    走动的脚步蹒跚。
    孤寂的背影缓缓隐入夜色。
    景然要跟上前去扶人,被景老太爷伸手拦住,无声冲他摇了摇头。
    浓稠的夜色像一团散不开的黑墨。
    烛台上的火光跳跃。
    景老太太倒在景老太爷怀中,口中低声哭喃:“……我可怜的姝儿啊……”
    正厅里发生的事情,众人得了景老太太的令,没有人敢透露半点消息到洗松苑。
    青梨坐在梳妆台前拆着鬓发上的钗环。
    抬起头时,又禁不住愣了一瞬。
    白日里因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实在疲乏,失了那等赏玩的心思,躺在软塌上睡了大半日,此时才注意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水晶镜子。
    这镜子同她以往用过的铜镜都不一样。
    她站在镜子面前,大半个身子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镜子当中。
    小鱼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着从京都带回来的行李琐物。
    有个小丫头瞥见了青梨站在镜子前发呆的模样,低声笑了起来。
    “少夫人还不知道吧,这镜子据说是东瀛特产的水晶镜,是大公子差人送过来的。大公子疼爱少公子,平日里率军到海上淘到的那些个稀罕的物件,统统都送到了洗松苑来。”
    正说着,里间缀着的珊瑚坠帘突然摇晃起来,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响。
    俞安行从外间挪步进来。
    左右东西已收得差不多,小鱼招手,带着人安静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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