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着光影,极为缓慢地,弯起了嘴角。
    是一个很温柔的弧度。
    破碎的日光在他衣摆处流连,映照下一个又一个冷清的斑驳光点。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上的那碟糕点。
    却看到了自己有些泛白的指节。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旁人, 还是在笑自己。
    刚出锅的栗子糕还冒着丝丝白色的雾气, 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昳丽的眉眼。
    在栗子糕的旁边,还有他让人多添的几块荷花酥。
    竹帘被人掀起,日光从外头漏进来几缕, 又很快被阻隔在外。
    “祝姑娘,这是厨房才刚做好的栗子糕, 您尝一尝?”
    小鱼将栗子糕端了进来。
    青梨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 没看到预料中的人影。
    目光看到栗子糕旁多出来的那几块荷花酥, 微有停顿。
    她轻咳了一声, 看向小鱼。
    “他呢?”
    这话问的突然,小鱼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青梨问的是俞安行。
    “好像是突然有事?奴婢也不知。”
    小鱼亦觉得奇怪。
    为不扰青梨和祝晚玉两人说些体己话,她特地守在了较远的院门外,明明是看着俞安行将那栗子糕送进来的,结果没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元阑跟在后面,将栗子糕塞到她手上,又急急追上俞安行走了,她连问上一句都不能。
    没了俞安行在旁边,祝晚玉的胆子渐大了起来。
    当初青梨同俞安行成亲的原委,她亦知晓其中弯弯绕绕。纵使知晓方才青梨那话不过是为了同俞安行置气,却仍是发自内心地、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同俞安行打交道也不只一两次,俞安行那人,除了一副姣好的皮囊,确实再难挑出其他的长处。
    好在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他待青梨还是好的。
    左右是姐妹间闲聊的私房话,祝晚玉抛去顾忌。
    “说起来,他那人确是有些无趣,若是实在不行,如今已借他避过了昭王那一桩,若是实在不行,一纸和离书分开了便是。”
    一番话倒是让小鱼听得心惊肉跳。
    敛了敛心神,小鱼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朝着青梨和祝晚玉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青梨拿去一块荷花酥,放到口中。却全然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教她又想起那一日俞安行亲自送来的那碟荷花酥。
    虽然油有些重,也不够酥脆。
    今日想起来,倒莫名让她又有些想念。
    管事的被押下去的那一日,她偶然听到了几个婆子的窃窃私语。
    那碟味道不对的荷花酥,原是他亲手做的。
    一直到青梨送着祝晚玉离了秋水小筑,俞安行的身影也未再出现过。
    天色黑了下来,青梨用了晚膳,到窗口张望时,却是没看到书房的烛火。
    正纳闷着俞安行是不是又出府了,便见元阑过来请人。
    一望无际的夜色深沉。
    元阑在前边提着灯引路,青梨跟着他,一路出了主院。
    两人成亲后,俞安行一直忙着,整日不在府中。
    青梨一人理着管事的送过来的账本,每每想要出去,总会被元阑拦住。
    再后来,便是她同他吵了一架,她一时不察,吹多夜风染了风寒,只能躺在床上养病,竟是一直都未曾好好看过这秋水小筑中的一草一木。
    跟在元阑身后,青梨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路的景致。
    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夜府上的灯火要比平日里更为亮堂一些。
    沿路的檐灯布得很密,光线聚在一起,将每一条回廊和小径照得清清楚楚,青梨甚至能看到雕花廊柱上留下的斑驳印记。
    秋水小筑,似乎比她想的还要有些年头。
    低下头,她能看到路过的青石板缝隙里藏着的翠绿青苔。
    抬起眼时,能隐约看到房梁上那缺了小小一个角的黛瓦。
    每一道痕迹,皆彰显着过去的年年岁岁。
    但闻不到星点腐朽的痕迹,沿路皆是草木抽芽生长的清新气息。
    倒是莫名勾起了她在姑苏的回忆。
    她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俞安行婚后会选择住在这里了。
    一边走一边看,青梨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察觉到自己同青梨的距离越拉越大,元阑忙也放慢了步伐,回头看了一眼。
    同青梨视线对上时,眸光微有躲闪,几番欲言又止。
    只在想到他离开时看到自家主子的那副模样,到底还是轻咳了一声,自作主张说了出来。
    “……少夫人,这一路的檐灯,都是来时主子特意吩咐属下带着人去添置的,他一直都惦记着,您是怕黑的……”
    青梨闻言,却并未如元阑所料般有什么反应。
    她没有多说什么,甚至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此时的青梨,已同元阑在国公府时看到的二姑娘大不相同。
    他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元阑突然有些为自己的主子不值起来。
    他不再说话,转过头去,没有看到青梨失神的眉眼。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可说。
    从主院里出来,又跟着元阑拐过了几条回廊,青梨才发现,原来在西边的角门处,竟能直接通到外边的那一圈湖泊。
    秋水小筑环湖。
    但直到今夜,青梨才真正看到了这湖的全貌。
    夜幕上挂着的星子和明月光亮皎皎,幽幽的光芒映倒映在无波的湖面上。
    池边均填了灯,在如墨的夜色中熠熠生辉,远远望过去,恍若璀璨的一片星河。
    景色确是极美的。
    走近了,能看到等在岸边的一方小舟。
    元阑在岸边停了下来,冲那小舟所在的位置比了比手,请青梨上船。
    “主子在上头等您。”
    沿岸的灯火明亮,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甚至将周遭的草丛都照了个一清二楚。
    青梨抬眸眺了一眼那小舟,不知俞安行今夜为何会突然到了这儿。
    提起裙裾,她踩上草丛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顺着一路往前去。
    夜间草叶上沾着的露水将她裙边染湿。
    她回头。
    本在不远处等着的元阑已不见了踪影。
    一步一步踩下岸边的石阶,青梨到了小舟前。
    还未见到俞安行人,便已闻到了满舱的酒气。
    青梨微皱一下眉,抬手掀开了帷幔。
    还未来得及看清船舱内的陈设,男人长而有力的手臂横伸出来,揽上她腰,直直将她拽了过去。
    俞安行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密密麻麻的亲吻。
    双手手腕被他紧紧攥住,提至发顶,青梨反抗不得,人被他压在身下。
    鬓发间的青玉簪掉落,在船上铺着的一层柔软茵毯上滚了滚,落至俞安行手中,被他安然放置到案上一角。
    他知晓她一向看重这簪子。
    却不知是何来历。
    总归不是苏见山送的,让他心里的抵触少了一些。
    唇中渡过来的酒液辛辣,青梨呛得接连轻咳了好几声,脸色微红。
    她抬起头,对上俞安行一双深眸。
    他眸色漆黑一片,偏眼尾带着诡异的一点赤红。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底被酒意燻过,像是凝聚着即将爆发的狂风骤雨。
    青梨从未见过俞安行这般模样。
    在她印象中,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第一次见他喝得多了,还是在二人的婚宴上。
    这样的他令她很是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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