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厌没得看了,起身要走,发现七扇还挂在身上,他抓住她的胳膊把自己取出来,往外游出一段。
    七扇紧步跟着,生怕又被他丢下,一只小飞鼠从树上滑翔过来,正巧与相厌狭路相逢。
    相厌一把抓住飞鼠避免相撞,他抱着飞鼠游走到一棵树旁,举起飞鼠想把它挂上去,但飞鼠缩着爪子不愿上树,相厌无奈,只能继续拿着它。
    七扇一直跟着他观察他的动静,发现飞鼠顺着他的手臂跑到他肩膀上,最后跳到他头上。
    但相厌没赶走它,继续往前走。
    七扇不知相厌到底想去哪儿干什么,他似乎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但他的去向又异常坚定,好像有点计划。
    相厌关注的点很奇特,他会特意绕路去扶起一株倒下的花,那花被他扶起来后神采奕奕,丝毫没有之前趴伏的颓态,他还会去帮助受困的小动物,俨然一个森林保护者。
    七扇感觉他们一直在往森林深处走。
    越往里小动物越多,周围清啸雀鸣混杂,时不时有惊悚呼声掠过耳畔,辨不清是风声还是妖物。
    七扇紧紧跟着相厌,瞧见他头上搭便车的飞鼠到了目的地,从他背上滑下来,一路顺着尾巴滑到地上,敏捷地蹿走了。
    目光从飞鼠身上收回来,再看相厌,他肩膀上又载了两只花色不一的小鸟,其中一只正在他黑鳞的衣服上左右摆着头磨喙……
    有鹿蹦过,跳远了还回头望他们。
    密林里阳光稀薄,透下来的光一柱一柱的,七扇仰头,发现树上或挂或站,竟有很多动物!
    忽然她注意到周围的这些高树颜色有点不同寻常,黄蓝黄蓝的,定睛细看,吓得她惊呼一声。
    竟是一层蛱蝶!
    它们厚厚地覆盖在树身,被她这一声惊呼吓得飞散开去,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蝴蝶蔽目,说不出是惊悚还是绝美。
    相厌淡淡地看着这些惊飞的蝴蝶,继续往前,七扇挥开眼前的蝴蝶跟上,没走两步忽然踩到了水。
    再往前是一片湿地,水清浅幽碧,大而高的树犹如守卫林立,庄严肃穆,相厌的蛇尾搅乱平静的水面,带出一道蜿蜒的波浪状水痕。
    “你看他……”
    “呀,真俊!”
    “讨厌,我先看上的!”
    “呸,小蹄子,不要脸!”
    细碎的低语响在林间,七扇抬首,自己身侧这棵高树上竟坐着几个姿态撩人的女子,像精灵。
    见她瞧来,她们轻笑打闹着隐匿了身形,远处似乎还有些身形模糊的人影在好奇地窥探。
    虽然被窥伺感觉很不好,但好像他们没什么恶意。
    “相厌,你要去哪?”七扇快走几步追上他,见他不回,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相厌……”
    相厌停下来,看她一眼,那眼神清淡柔和,却让七扇的心打了个突。
    太平静了,这个眼神。
    就像他看向那些小鸟、小花……
    七扇忽然有种感觉,他把她和这些其他的生命视作一样了……
    就像他帮助并纵容那些小动物,他也帮助……并纵容她。
    这个认知让七扇心头钝痛,就在前几天,她于他而言,明明是那么不一样。
    是她亲手毁了他……
    七扇怔愣之际,相厌的手从她手里抽走,他继续往前,似乎前面有什么在指引他。
    脚下的水从没过小腿肚慢慢漫过膝盖,相厌终于停下了,他伸手往水里捞,明明什么都没有,他捞得却很吃力,七扇小腿打颤,有种敬畏幽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使她背脊发寒,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相厌轻而缓地,从水里捞起一个透明的模糊轮廓,随着他手往上捞起的动作,那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漫过膝盖的水位陡然下降,水池眨眼变得干涸。
    他手里,半捞半搂着个人形,看不出男女,身形娇小透明,像水化成的妖精。
    相厌看着手里的人形,俊美的脸上满是专注,似乎有些疑惑,微微偏头,顺滑的墨发落下几绺垂在人形上,人形伸出一只羸弱的手撩开。
    七扇这才看清真是个活的人形!只是浑身透明模糊,连五官都没有。
    相厌的眼神认真得近乎痴情,七扇莫名有点醋,忽然他凑近手里的透明人形,似乎是要亲它。
    七扇瞪大眼睛,却见他凑近了张大嘴,像吸溜果冻一样把人形吞了!
    太丝滑了……而且这个人形也太好吞了吧!
    啊不对!
    七扇回过神,冲到他身边伸手想抠他的嘴,急道:“啊!相厌你乱吃什么东西了啊!”
    相厌抿着嘴昂头,避开她的手。
    忽然周围攒动的人影絮絮起来,脚下水上涨,漫过膝盖后还不停,水位越来越高,七扇走了两步陷在泥泞里,忽然身子一轻,被相厌提溜起来。
    森林响起一片热闹的欢呼,七扇见一些身影莫测的妖物下饺子似的钻进水里,他们扑腾嬉戏,看起来好不快活。
    相厌却没什么大的反应,他单手抱起她往前走,另一只手还捧着只刺猬,慢慢游向一个水中凸出的沙洲,上面有一株遒劲的的古木,粗大低矮,光秃秃的没有叶子。
    他把她放到古木上坐好后,自己也上了岸,矮身把刺猬放下,转身坐在古木一截粗大的枝干上。
    这截枝干被打磨得非常光亮,显然有人长期使用。
    但现在相厌安然地坐在上面,身子侧倚,背后长出许多藤蔓把他兜住,那些藤蔓迅速生长,然后开出细碎的花。
    此刻已近日落,落日的余晖穿过高树的枝叶变成一柱柱金色的光束洒在沙洲,给相厌镀上一层柔美的金色,如玉的脸像倒映在金波里,美而轻灵,超凡脱俗。
    那些在水里嬉戏的妖物肉眼可见地长大许多,他们或游曳在水或飞舞在天,振臂高呼:“恭迎新主!恭迎新主!”
    相厌以手撑颌,慵懒垂眸,对他们的激动视若无睹。
    七扇怔怔看着这一切。
    她的相厌,成为了……这里的新主。
    而她只是他庇护的领地里一个普通的生灵罢了。
    他对她不会多看一眼,对她的态度温和,也只是因为他已经成为凌驾于许多生命之上的存在,他出于本能在庇护他们。
    七扇注意到他的头发更长了,坐下的时候铺了满地,头上的角也长大些了,看起来很明显。
    他微微合眼,似乎正在休憩。
    那些欢呼持续了段时间,最后随日落一起消失了,此刻水面平静无波,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也没有。
    相厌依然在睡,鸦黑的睫毛在星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的容颜没有变,但是此刻的他,透着某种神性,不再是那个她可以随便折腾的相厌了。
    真红猜对了,相厌可能真的要成神。
    七扇从树枝上跳下来,慢慢凑近他。
    他们此刻明明间隔不过咫尺,却感觉那么遥远。
    不可以的,相厌,你不能走那么快。
    他清美的脸微垂,七扇垫着脚尖凑近他。
    “你想做什么!”一声轻叱责打断了她。
    七扇回头,地上那个瞪着圆溜溜眼睛的小刺猬立起身,变成一个皱着眉的小女孩,她压低嗓音道:“你想做什么!离新主远点!”
    七扇看了眼还在休憩的相厌,转身走向小女孩,“他不是新主,他是我的夫君。”
    小女孩不可思议道:“我不信,你们身上都没有红线。”
    七扇抬手看了看手心,解释道,“可能他死而复生,红线就消失了。”
    小女孩皱皱鼻子,“就算他之前是你的夫君,那他死去的时候和你的因缘际会就散了,现在已经不是你夫君!是我们这片山的新主!你不可亵神!”
    心中的质疑被人言实,七扇急道,“他是神?”
    小女孩嗤笑她,“区区凡人连神都不识得,快回人界吧,妖界不适合你。”
    七扇脱下外衣,露出流光溢彩的坠月流光衣,面露威仪,道:“我是龙神的眷属鲛妖族选中的特别之人,更是这个新主相柳氏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是普通凡人。”
    见小女孩被她唬得愣住,她又道:“只是你说得对,肉眼凡胎的我确实有些东西辨不清,你说我夫君是神?你别骗我,我知道得很多,龙神也好,女娲后裔也好,这些神族我都见过的,和我夫君完全不一样!”
    小女孩讪讪的,尴尬道:“唔,是和那些神族不一样,但……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据说神的最初,都是主!虽然新主还不是完全的神,但随着时间流逝,只要不像之前的主一样衰弱,是有可能成神的!”
    七扇蹙眉,她的感觉果然没错,相厌能吸食灵气妖力,真红却说神是不会这样的,所以他和真正意义上的神是有差别的。
    七扇又道:“他是能吸食妖力灵气的新主,你不怕他把你们吸干吗?”
    小女孩对她质疑山主义愤填膺,怒道:“新主只会守护我们!”
    七扇吓她,“可他真的有可能会哦。”
    小女孩无所畏惧道:“我们现在依附于新主,受新主力量的恩惠,如果新主需要我们的力量,自然无条件奉上!”
    主原来是这样的存在吗。
    小女孩见七扇哑口无言,昂起脸自信道:“而且新主的力量浩荡,他一来,我们的妖力都增强了许多!”她也是依托了新主的力量,如今刚刚能化形。
    七扇不再跟小女孩说话,她走回相厌身边。
    小女孩见她又靠近新主,急道:“你再靠近新主,我就通知玲君大人来!”
    七扇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玲君又是谁?”
    小女孩叉腰,“他是我们这山有名的大妖!他会守护新主的!”
    七扇不屑地轻哼一声,“那你让他来!”言罢抓着相厌肩头的黑鳞衣料借力,坐到了相厌大腿上。
    相厌被她整得眼皮动了下,慢慢睁眼。
    他没有选择成为其他什么,他再次选择了成为从前的他自己。
    这个信念支撑着七扇,即使她的灵魂真的被他排斥,她也想珍惜此刻。
    “相厌,”七扇低声唤他,“相厌,我冷。”
    相厌茫然地看她一眼,随后把她抱紧,又闭上眼睡了。
    七扇眼眶湿润,她乖乖缩在他怀里,虽然知道他可能只是本能地要守护此处的生灵,但她不管,此刻的温柔,肯定是只对她的。
    小女孩倒是被这番举动给看懵了,在她心里,主可亲近,但不可亲密。
    所以……这个凡人可能真是新主的妻子?
    清晨的阳光斜照到沙洲上,相厌懒懒地摆了摆尾巴,因为太长,尾巴尖落到水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怀里很温暖,他垂眸。
    她……
    她一直跟着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怪兽吃掉吗。
    真温暖……呀。
    相厌低首,感受到她轻柔的呼吸,温热的,吹得脸颊发痒。
    凝视她的时候心中会有种异样的柔软,说不出是什么。
    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睁开眼的时候……好凶。
    七扇被他落在她脸上的头发弄得痒痒,伸手挠了下,扯到一两根他的头发。
    相厌见怀里的少女迷迷糊糊睁眼,吓了跳,赶紧把头拿开点。
    七扇醒来正巧看到相厌仓皇逃离自己,一股戾气上头,她伸手拽住他,暴力扯过来,“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
    相厌被她吼得愣住,不知该干嘛。
    这一刻和从前何等相似,仿佛那个吃掉旧主成为新主的充满神性的相厌是个梦。
    仿佛他从未死去。
    七扇摸摸他的脸,哄道:“我是特意来保护你的,对待我这样的姑娘,早上醒来是要亲一口的。”她点了点脸颊,“来,往这儿啃。”
    相厌不敢不听,揣摩着她的脸色,慢慢凑近。
    七扇把脸递过去一点,催促道:“快点!”
    相厌就真的张嘴啃了她一口。
    被啃得疼,七扇忍了。
    相厌见她被咬了一口的地方红红的,又很不高兴地瞪着自己,觉得刚刚好像做错了,但他明明是按照她的指示做的,当下也不敢吱声。
    七扇狞笑着斜眼看他,意味深长地拍他肩膀,“不错啊相厌,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相厌被她拍得犯怵,蛇尾小心翼翼地扭了扭。
    “是不是当了新主以后变聪明了啊?”七扇往他胸口靠,感觉他浑身僵硬,她威胁般贴得更近了。
    忽然舍不得欺负他,七扇收了威胁的气势软在他怀里,“相厌,你要一直在这里呆吗?”
    相厌没应。
    他望着水面发懵,七扇轻轻攀着他脖子把头靠他肩膀上,低声道:“那我陪着你,直到……我再也陪不了你。”
    一上午,两人就在静谧温馨的氛围里度过了。
    至少七扇觉得是温馨的。
    但总不能有情饮水饱,七扇轻囊里的食物被吃光了,她摇着相厌的脖子,“相厌,我饿了,带我找吃的。”
    相厌是能听懂她的话的,但他似乎不太想动弹。
    他慵懒且缓慢地移着尾巴,抬头看了眼飞过的鸟群。
    七扇骑坐到他身上继续晃荡,“相厌,带我出这个水池,我自己找吃的!”
    相厌搂着她防止她摔,见她皱着一张脸很不高兴,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
    他的唇漂亮饱满,七扇被撩得心痒,偏头亲了口,觉得不够,又含住吮了下。
    相厌垂眸看她。
    很专注的眼神。
    七扇与他对视片刻,见他还看,下意识舔了舔唇,把一张唇舔得水色莹润。
    怎么还看……再看就……
    她启唇,伸出一点舌尖蠕动,像颗色气的红果。
    果然引来蛇的好奇,他蛇信嘶嘶窜过,似乎好奇她的舌头和蛇信的巨大差异。
    等他再一次嘶嘶吐信,七扇眼疾嘴快地含住他的蛇信,用舌尖坏心地顶弄他的蛇信叉子,刺激得他抖了一下。
    她含着分叉的蛇信肆意辗轧,相厌无措地瞪大眼,她得意地乜他一眼,嗦粉一样顺着他的蛇信往上嗦。
    相厌惊得张嘴,七扇亲到他的牙,舌头一推,把嘴里的蛇信给他塞回去。
    两人分开,相厌连忙伸手牢牢捂住嘴,一双漂亮的眸子被她戏弄得水光潋滟。
    七扇乐得哈哈大笑,“傻蛇!”
    身边传来“桀桀桀”的怪异鸟叫,七扇扭头,距她一臂远的古木树枝上停了只大鸟,叼着枝挂满了深紫果子的树枝,见她瞧来,灵巧地蹦跳到她手边,七扇下意识接过,它甩了甩脑袋,振翅飞走了。
    七扇捏了捏表皮微软的果子,这色泽该是熟透了,这鸟……
    相厌抬眸,七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又是一只衔果的鸟,依然落在了她身边。
    七扇抿笑,拧下果子咬了口,“你什么时候让它们去找的呀?”
    相厌挪出一点位置,把她放到身边,起身往水里游去。
    七扇连忙把一整枝果子装进轻囊,涉水追上去,“相厌,你去哪?”
    他头不回地往前游走,径直入了水,七扇止步,望着远处水面渐渐消失的涟漪叹口气,“现在是喊不听你了……”
    过了会儿水面冒出个脑袋顶,渐渐升高,七扇吃着手里的果子睇他,见他抱着个硕大的蚌壳扭过来了。
    相厌把大蚌壳放到沙洲上,又坐回古木上去。
    七扇好奇地凑过去,蹲下.身敲了敲巨大的蚌壳,扭头和相厌搭话:“人家好好地呆水底你把人家抱出来干嘛?”
    相厌没回应,懒洋洋地靠进藤蔓织就的椅背里。
    七扇眯眼,撅嘴不满道,“现在的嘴白长了,不会说话了。”
    “哇!”她回头,被一个人形冷不防地吓得惊叫一声。
    只见刚刚还闭合得好好的蚌壳打开了,一个长头发的人缩在里面。
    他似乎刚刚坐起来,被她的动静也吓了跳,整个人往下压,蚌壳跟着闭合了一点。
    他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她,七扇缓神,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谁?在里面干啥!”
    本来还惊诧的眼睛顿时变得无语,嫌弃道:“我都还带着壳呢!这都看不出来?”
    七扇“哦”了一声,“蚌精啊?”
    他看了眼正在发懒的相厌,有些疑惑,“新主把我带上来可是有事?”说着,蚌壳彻底打开,他从里面起身,踏出蚌壳的一瞬蚌壳不见了。
    柔柔弱弱一个小公子,长发用珍珠珠串扎在脑后,耳朵上戴着对莹润的大珍珠,看着十分斯文。
    他好奇地打量七扇,“你是个凡人,怎么在新主身边?”
    七扇正在想他耳朵上的珍珠是不是自产自销,闻言回道:“我是他妻子,自然应该在他身边。”说着转身朝相厌走去,挤了挤相厌挤出个空隙,坐他身边,问道:“相厌,你把这个蚌壳带上来干嘛?”
    相厌侧首,目光落到她脸上,随他动作,丝丝缕缕的墨发从肩膀滑落。
    七扇顺手给他捞起,“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了,快拖地了……”
    蚌壳小公子举步上前,离相厌还些距离的时候半跪下.身,恭谨道:“新主,可是有吩咐?”
    相厌金碧的竖瞳放大,似乎在打量他,末了,他微微偏头,一脸茫然。
    七扇:“……”
    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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