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手里拿着这些人的出身履历,一张一张,尽是稀稀拉拉三五行。
    ——阎乌鱼,诨号阎罗,疍贱之户无籍名,故祖不详。其人不识一丁,屡屡寻衅滋事,年十八与一渔家寡妇姘居,妇不育,拾一对弃婴为子,皆夭。
    ——丛有志,盐枭之后,幼时,家中成丁尽斩。此鼠窃狗偷之辈,怙恶不悛,黥字以儆。
    ……
    这些人,打小大字不识,常年坑蒙拐骗,不知礼义廉耻,看上的女人靠夺靠掳,靠无媒苟合,常年把县牢当作管吃管住的旅舍……父不详,母无名,往上倒八辈也未必能数出几个好人,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里最真切的案例。
    可这样的刺头犯事以后,竟会有上千疍民乘着小破船、带着老人、背着小孩从四海赶来,替他们鸣一声冤。
    唐荼荼听着草屋里的哀嚎声,渐渐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大人!兵马弓箭已就位,都头请令,是围守神堂还是抓几个疍民绞了杀鸡儆猴?”
    孙通判背着手站在山坡上,视线里,上千官兵已将娘娘庙牢牢围住。老弱妇孺总是怯懦的,见兵就怕,见刀就哭,磕着头,大概是在讨饶,疍民围了两日的娘娘庙轻轻巧巧就被撬开一道口子。
    站在高处往下望,人小得像一团蚱蜢,闹哄哄、乱糟糟,灰压压过境,看着声势浩大,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孙通判呵笑了声:“传令下去,缴械不杀,反间有功。”
    上千官兵披甲执锐,朝着山脚冲去,“缴械不杀”的喝声传遍整座岛。
    牢房里几乎断了声息的阎罗等人,被这嘈乱搅了心神,奋起吼着“勿伤人”。很快有捕头叫道:“大人!阎罗和丛有志招了,伏辩状在此,大人可要过目?”
    公孙景逸猛地站起来,他身后一群文吏中冒出低低的喧哗。
    伏辩状……疍民头子认罪了!?
    状纸很快誊录几份,递出了牢房,上头鲜红的指头印还是温的。杨巡检凑过去,一字一字咀嚼状纸上写的是什么:“……疍民过海无虞,却诡称漏失银箱,途次经过长山尾、鹊嘴尖子、南龙须、东北咀……”
    唐荼荼飞快几眼扫描进脑子里,匆匆在纸上起图。
    这是几十条疍船从出海、到消失那半日走过的路线图,风浪中为了安全,小船是要一路贴着海岛走的,他们全程抱团抱得紧,想脱开团伙作案的嫌疑不是易事。
    杨巡检压着声:“这通判好是滑头,方圆三个岛全列在上头,难不成是要咱们沿着岸一寸一寸地摸?银子要是找着了,那叫赃银归案,银子找不着,疍民照样是疑犯,那可是三十万两!他是要咱们走公出填这漏子?”
    公孙景逸脸色阴晴不定地想了片刻:“他巴不得草草结案,拖得越久,越显他无能——明早臬台大人就要上岛了,堂堂省部按察使,可不是为了过来查案的,是来纠举问责的,总得先挑几个疑犯顶上去。”
    他一转头,正对上唐荼荼冷冷淡淡的一张脸,瞳仁黑白分明,睨着他。
    公孙心里梗着的羞、窘、怒全复活了,硬是深吸口气,又喝一声。
    “孙大人!疍民无知,受奸人挑唆才围了岛,今尚未酿成大错,与他们动刀动枪未免有伤天和——大人且等我半日,半日里我要是拿不出个章程,你再出兵镇压叛民。”
    孙通判等的就是他这句,品了品个中利害,果决道:“查窃银是要紧事,只是本官得盯着这头的刁民,心余而力绌啊——这三十万两权请公孙少爷你去找,天黑之前,务必要把窃银找回来。”
    明明是去查证疍船的来踪去迹,一下子变成了要他们找窃银,还“务必找着”。公孙吭了声勉强应住,一转头,脸色难看得要命。
    “府兵听令!立刻雇人沿着海岸一寸一寸地搜,连近岸的海域也不能漏过,找擅水的渔民来一寸一寸搜海!三十万两,就算扔进海、沉鱼肚子里边也得见个影儿!”
    管事急得几乎要拍断大腿:“这么大地界,少爷雇多少人才能够啊?”
    “有三百雇三百,有一千雇一千。”
    “少爷,这不合规矩,在咱天津您怎么闹都行,老爷都能给您兜着,可明早臬台大人就上岛了,您在这儿裹什么乱……唐姑娘!都是你撺掇我家少爷,这时不时晌不晌的说雇人就雇人,哪有这样的规矩……”
    公孙景逸横眉一竖:“合个屁的规矩,老子就是规矩!搜!”
    他是公孙氏的嫡重孙,半个津门、八万水军都几乎要随着姓了“公孙”,放到京城,那是连皇太孙都得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的将门子,横起来了自有一股寸劲,谁站跟前都得被豁个口。
    没人敢触这霉头,随行的管事与文吏都踮着脚,战战兢兢地去雇水手了。
    岛上多的是渔民,巴掌大的岛,三十万两供神银丢失的消息如狂风卷过,闻讯,急着下海捞宝的渔民数以千计,全被官兵拦下了。
    “不准乱!奉公孙校尉令,只许船局的人下水,先从鹊嘴尖子与南龙须开始搜!”
    公孙家的管事惴惴不安,唯恐这趟再淹死一个半个的,既怕潜下水去一无所得,又怕搜着了赃银,引出来更大的祸事,毕竟这整件事儿处处透着古怪……
    他扭头去看少爷,少爷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公孙与杨巡检各带一队,挑了百来个水性上佳的船局救生员,足够把这两个点摸排一遍。
    渤海不算深,小岛周围有陆地架沉积,水更浅,最深处约莫十八、二十米,离人类无装备潜水的极限尚差得远。
    海边多的是渔民善潜水,倒不是为了捕捞稀罕海鲜,而是为了搜刮沉船,捞着的宝贝全是无主的,倒手一换就是钱;捞着尸,送至救生船局也能得钱——当地衙门和富商联合组织起来的船局,常年备有重金,大力鼓励渔民救人、捞尸,擅潜水的渔民多会在船局里挂个名。
    他们没有潜水衣,没有面罩,却有脚蹼和配重,几个年轻的水手身姿轻灵得像鱼,借着锚绳下潜,速度飞快。
    正午阳光大好,很快有水手浮上水面传话,说水底能视得清物。
    “好,一个个过来记名,准备下水!”
    这些水手,几乎从皮肤状态就能看出他们潜水的年头,老水手眼角、指缝间都是红通通的,上身赤裸着,一眼就能看到身上皲裂发溃的小伤口,整日在海水里边泡着,盐分浸着,这些伤是养不好的。
    他们下水前,人人都要喝半碗红糖水,沸水滚烫烫地冲开,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唐荼荼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站近去看。
    她身前,一个中年水手正坐在舷凳上穿蹼鞋,背佝偻得厉害,喝糖水时大约是呛着了,咳得脸色涨红,喘起来时肺里像揣着个风箱。
    身后管事一叠声地催着“下水下水”,中年人抹了把嘴,抬脚就要跳,被唐荼荼抓着手臂扯了回来。
    她目光警醒:“先生有肺病?”
    对上中年汉子愕呆的目光,唐荼荼立刻醒悟过来,松开他,朝着管事叫道:“都停一下!传话下去,给所有水手检查体质,咳嗽气喘的不准下水,耳聋耳鸣的不准下水,直不起背的、关节肿大的、身上有青斑紫斑的通通不准下。”
    管事的急了:“唐姑娘你又胡闹什么?你这一筛,筛下去的全是老水手,只剩了一群蒜苗青!”
    “你只管去做,废什么话?”公孙提着管事后脖领丢回了后头,给唐荼荼换了个清静。
    他手下的府兵令行禁止,听一个令做一件事,从不多嘴质疑。唐荼荼紧紧盯着这些兵检查水手的吐息、关节与皮肤。
    这一桩桩事儿赶事儿的,公孙都叫她闹得没脾气了,皱着眉头看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说说罢,这又是什么道理?”
    唐荼荼低声道:“这叫减压病……水底的压力与陆地上是不一样的,你设想你被四面铁墙挤压,或设想一个笨重的胖子压在你身上,这便是水压。”
    “人在海底时,心、肺、血管、关节都会被挤压,这是一重伤害;要赶在气绝前急急浮回水面,上浮中,水压飞快变化,又是一重伤害。这病分轻重缓急,急病要命,慢病耗人,越是老水手病越重,此时再潜水纯粹是赌命了,哪趟游不上来就是个死。”
    说完,她又喝一声:“让底下的小船与小船相间五丈,水手不准独行,四人一队,互相接应!”
    被筛出来的几十个水手哪个心里不打鼓?有这么一遭,却比头前谨慎得多了,适应了水温后才小心往下潜。
    大阳天,十七八米的水深,一个照面就能看清全貌。很快,一个又一个水手探头上来:“大人,照您说得一寸一寸搜完了,水底下别说银箱了,连银豆子都没一个!”
    清点完人数,唐荼荼才敢舒口气,划去了“鹊嘴尖子”这个疑似藏银点,再往下看,海图上一个一个的红圈看得她心头沉沉。
    蓬莱府衙。
    臬台大人眼睁睁看着,一名黑衣侍卫端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给二殿下糊回了脸上,从发际、鬓角、鼻翼、下颔,一层层地上胶线,细毛的刷子沿着脸轻轻地扫。
    那侍卫一个糙男人,做这修面的活儿做得像绣花,好像唯恐摁上一个指印去伤了这张面皮。
    殿下闭着眼端坐在那儿,怎么看都瘆得慌……
    臬台岁数大了,尽管方才殿下揭面具时,他已经被吓了一回,看见此一幕还是打怵,忍不住揣摩这是真的人皮,还是何物制成的假脸。
    到嘴边的话是忖度了又忖度:“敢问殿下,那些钢材……”
    晏少昰:“皇兄做事自有分寸,早早报与皇上了,会免去山东官矿与冶铸场明后两年的课额,不课税,另斥资贴补,督促北方六省多多产钢。民间承买贫矿、能炼出精钢的也尽管往上报,亦是大功一件。”
    臬台犹犹豫豫,朝着京城遥遥一拱手:“这是皇上的密诏?是要造地宫?”打造一座钢铁皇陵?
    晏少昰从影卫双手的空当中瞥来一眼:“大人多虑了。我父春秋鼎盛,他又爱惜民力,陵寝只许起了个底,便是将来鼎成龙去,也是要服古薄葬的——精钢精铁这样耗费民力的事,自然是有大谋划。”
    臬台闭上嘴不敢问了。
    又等半刻,殿下那张脸总算描画好了,锋利的面容被糊得圆润柔滑,从一个眉可作刀、锋芒逼人的将军变成了一个俊朗书生,站大街上,怕是能招来几十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回眸。
    臬台越看,越觉得哭笑不得:“殿下这是何苦啊,您微服出巡也该有微服出巡的排场。”
    晏少昰冲他拱拱手,就这一眨眼工夫,气息全然变了,笑起来活脱脱一个傻书生。
    “我这趟是出来游景儿的,哪敢劳民伤财?父皇反复叮嘱要悄悄地出来,悄悄地回京——今日事,还请大人替我周全,别漏了密。”
    这么大一个皇子,跑出来游景儿,谁能信啊?
    臬台不敢细问,送殿下出了门,回书房后铺纸润笔,反复思量,到底没敢落下一字。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春庆、夏赏、秋罚、冬刑。
    风雨肃杀,秋后问斩,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此时还留着把柄在外头的都是蠢人,该他们命里绝。
    唐老爷在客舍坐了半个时辰,婢女进来了两拨,面前茶果点心摆了一桌,他愣是什么也没敢碰。
    听到小院外有人行来的动静,唐老爷起身去看,那走进来的可不就是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唐老爷连忙起身去迎,脑子钝了一拍,还不等他想出应该行什么礼,年轻的钦差大人已经几个大跨步迈到他面前,一揖到底了。
    “唐伯父,快请屋里说话。”
    唐老爷被这一声“伯父”叫得呆了,愣愣怔怔跟着他往屋里走。
    只听钦差先是为假扮他儿子这事诚心实意地道了歉,又说:“我冒名顶替实是不该,只是此次公务在身,我不便袒露身份。”
    晏少昰照应着唐老爷坐下,叫婢女重新上茶,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不瞒伯父,我在蓬莱落脚是因为一桩公差,不巧,听闻伯父有难,仓促赶过来给您斡旋斡旋——钢材这事,伯父不用担心,我已经跟臬台大人说清楚了,一应花耗通通挂在工部的账下。”
    唐老爷慢慢恍然:“大人是从工部来的?”
    “这倒不是。”年轻的钦差脸上牵起了点赧然的笑意,耳朵尖都露了红,他烫了两只茶杯,先给唐老爷奉来一杯茶。
    “去年在京城时,我与您家二千金有过几面之缘,姑娘风采,实令人心折。”
    ——噢,是荼荼的朋友啊……
    至如今,唐老爷已经不清楚荼荼有多少朋友了。
    门房上每天都会收着寄给荼荼的帖子、信函、包裹,信自天南地北来,包裹全是麻袋装的,一麻袋一麻袋地给她寄土——黄土、黑土、红土、白土,荼荼雇了几个人,拿这土和泥抹墙,把后院抹得灰一片红一片。
    县里医档局、印坊、工场,一座座高大的建筑平地起,唐老爷却连问事权都没有。每天一车车的建材打他眼前过,跟车护送土方木材的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小管事,腰上挂的竟是银鱼袋,官阶足足比他高出二品去!
    唐老爷唯一知情的,就是他们弄的那个“工程办事处”,每月都会来衙门交待一下工程进度,要县衙协调、往某镇某村贴几张告示,要招多少多少个泥瓦匠、多少多少个力夫——连撰文都用不着他,只用他盖个印!
    县里边都传这是皇上在给自个儿建别宫,工部承建,自然不是小官小吏能过问的。
    唐老爷有心想问问荼荼吧,荼荼每天大早上出门,顶着月亮回家,卧房里一箱箱的图纸快要把她那床埋起来了,问她上山做什么去,荼荼说是在跟工部的老大人学画图。
    再问,荼荼就开始跟他打马虎眼了,总是笑吟吟说:“基建是城市的脉搏,等血脉通畅了,才是爹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只管好衙门就行啦,别的不用操心。”
    ……
    荼荼的……朋友啊。
    唐老爷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见荼荼的朋友,同龄朋友!不是什么酒庄东家、不是什么白头老汉,是跟荼荼年纪相当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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