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声惊鸟振翅过院,轻巧的踏瓦声自上方传来。
    梅静宣随即戒备地抬首望去,只见一身墨色行装蒙面者不知何时到来,正立于墙簷上,衣带随风轻舞,双目不带感情,俯视着孤佇于院中的隐士。
    下一秒,她动作飘忽地落了地,迅疾无声。梅静宣诧异地退了步。来人武功之高,估计是抵御不了,眼见对方可能会朝自己下手,她必得製造点声响吸引周边人前来查看才行──
    她正欲张口之际,眼前墨者却突然拉下了面巾。
    见其样貌,梅静宣的本要出口的声音霎时堵在了喉咙。
    「梅昭姑娘。」
    「许……嫈?」
    两人相顾无言,似乎都在思考她们会在这里碰上彼此的原因。
    情知面前人使用了假名,且许嫈还是潜入戚境的外邦探贼,而今,还在此等杀戮之地再会,她们两人能有什么话和对方说?
    ……似乎,眼下没有刀剑相向已是最好的局面。
    「叛乱晏臣、墨者……」梅静宣低喃,再次审视面前「许嫈」的装扮,自嘲道:「原来如此。」
    「虽不确定你推想如何,其实非也。」许嫈挪开目光,语气沉静,可动作却是一刻也不作停留。
    她将不知为何破损得严重的配剑随意往地上一扔,接着拾起散在院中的几样武器,拭去上头沾附的血跡后,重新佩带在身上。长刀掛于腰间、收集数支箭矢后扯了一块布将之全部包裹,揹在背上,之后又找到了把短剑,将之揣进胸怀──就是在做这动作时,她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朝梅静宣看过来。
    「──刘熙,是吧?」许嫈黯然地扯了下嘴角,笑了声。
    梅静宣大骇,脚步微颤,不自觉走近许嫈,「她……你见到她了?」
    纵然对此事件的前因后果,梅静宣已有了大概猜想,可许嫈突然改变态度,不免让隐士心里又燃起了一丝火苗。
    是了,面前的许嫈不正是潜入国境的晏国墨者吗?她若是晏人,刘熙的下落,许嫈或许会知道也说不定!
    「我非是墨者,不过是混装成墨者模样罢了。」
    许嫈歛下眼眸,扶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之前,是为自在和『雍云燕』一道览遍中原风光;如今,则是为寻回……被旧楚夺去的妘染。」
    「妘染?那不是……」梅静宣马上捕获关键字。妘染,是为羿国公子,同时也是羿之王位继承者,好几年前便以王室交流为由前往晏国,今犹未归。
    于是,梅静宣忆起了当初与晏羿二人伴游时,雍云燕那「看似王室交好,不过是将质子交付予晏」的发言。至此,梅静宣心头浮上一道荒谬猜想。
    「许嫈」发现了她眼神变化,頷首向她证实。
    「我实为晏嫈,雍云燕即妘染。」
    梅静宣愣怔些时,然不忘眼下情况──晏嫈方才说要去寻回妘染。她随即想到了,所谓叛乱晏臣,大抵正是那时候晏嫈便和她们提过的旧楚势力。所以妘染被那些乱臣贼子捉去了……无怪晏嫈会回来替换武器,应是已和一拨墨者交手过了。
    既然对方都如此交代了底细,梅静宣也不再藏,大方道:「我名唤梅静宣。」
    晏嫈听了双目微睁大了些,而后不久,才终于释然一笑,「果然……」,彼此便不再多言。
    她迅速和梅静宣道出事发经过,继而道:「我只来得及看到一眼。刘熙衣里好似揣了把御赐匕首,恰好抵御住致命箭袭,只是她身上仍多处中箭。旧楚的目标是我和妘染,他们小覷了我,没料到我能自箭雨中脱逃……而后便只顾着在城内捉我。刘熙许是负伤自行逃出了院落,可估计也走不远,人应该还处在这座楼内。」
    闻言,梅静宣的心被捏了紧,就想直接衝出院子去寻找刘熙,不过她还是耐住了衝动,同准备就绪将要离去的晏嫈好好地握了手。她们没有交谈,只眼神对视,便好像理解了对方予自己的祝语。
    如此足矣,这该也是她们间的最后一面。
    目送晏嫈离去,梅静宣亦自地上拾起了把剑作防身之用。她暂且顺着晏嫈的猜测,查探院门地面,竟还真被她发现了滴血的痕跡,沿路往外而去。隐士照着这不明晰的指引,最后来到一大门紧闭之院落,正巧,就是离争斗中心鸿门院最近的小别院。
    梅静宣略作感测,院内气息不多,估约五人左右。之后她一个垫步,轻巧跃上围墙落在瓦簷上,随即趴伏下来观察情势。
    里头有模样焦虑的三人或站或坐,或来回在院中踱步,观其人衣服样貌,其一似为主人家,馀下二人为僕,而僕役中之一人体格壮实,大抵是武伕。再细探院中三人吐息,确实仅武伕者沉稳绵长,稍显警戒之意,另两人则不擅武功。
    犹有二人在屋内,其一气息不稳,另一人则同外头人般,是梅静宣审慎估量后判断能对付的程度。
    瞬息间,意动即身动。
    待院内主僕二人回过神来之时,梅静宣已一击将武伕给击晕过去。随之而来是他二人吓得几要直窜天际的尖叫,可梅静宣反应快速,回身一手一剑地连把二人哑穴点了,残存像是鸦鸣般短促的声音徐徐飘散在空中。
    两人不知是吓得神游天际了还是如何,眼睛睁得和铜铃似的,嘴巴还张着,就这么望着梅静宣直发愣,完全没了动作。
    这时,屋里人似是闻声出来察看──离了房内气息不稳的另一人,这正好遂了梅静宣的意。自门内走出的人见了外面「惨状」后,倒不如那两人那般大惊小怪,只立即歛起神色,从最初与梅静宣对视上的吃惊,转为严肃。
    「你是何人?」
    声音出口,梅静宣才发现这人是名女子,身着便于行旅的衣服,想来,也和刚才制服的那几人着装相似。
    「掌柜的!」女子突又惊道,竟全然不顾与梅静宣的对峙,逕自跑到主人模样的那人身边,咋呼着:「你怎么啦?怎的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敢说,平时不是你话最多了吗?和人求饶总是第一个──」说完还大动作朝他肩上猛拍。
    而那被叫掌柜的人,此刻摆着副泪眼汪汪的苦情模样朝女人疯摇头,还发抖地指着梅静宣。女人随他指向转过头来,又与梅静宣重新对上视线。
    就这么短暂的一眼,梅静宣竟还从女人眼底看出了一丝调笑,看着还是对着那被叫掌柜的人。不甚明白的同时,她也意识到了这是群见过风浪的人──眼下情况还能一搭一唱地把市井小民的无辜样演给她看……且看来还是有眼力见的人。立即让了进屋的道给她不说,几人还自发地瑟缩在一处不去刺激她。
    于是梅静宣撇下几人,立刻进屋去看剩馀的那一人。
    ──正是刘熙。
    梅静宣鼻头愣是一酸,终于卸下了心中大石,跪倒在榻边重重地呼吸。
    刘熙正陷入昏迷,身上全是伤,但眼下已被人包扎过了,非是紧急处理,而是好好地止血、上了药。一旁的地上还铺着染了血的箭头,边上搁着一短剑。思及晏嫈的话,梅静宣忍不住抿唇,撇过头不再看那把匕首。
    她在刘熙榻边伴了好一会儿,确认了刘熙状况已趋稳定后,才出房门。
    几人还在门外,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什么,但见到她出来时仍旧被吓了好一大跳。武伕这会儿已经醒了,本来还靠着院内植树,第一个反应便是将几人维护在他身后。想来,院内二人的哑穴正是他所解,隐士犹能听见他们在后头焦急、小声交谈的声音。
    「实在对不住。」梅静宣拱手,躬身向四人诚心道歉。
    顷刻沉默之后,那掌柜的出面大方圆场:「哎呀!没事的、没事的,大人您不过是心里头急嘛,这都人之常情──」
    「这话可轮不到你说,人祖柏都还没说话呢。」女子打断那掌柜的话,眼神晀向武伕,语气幽凉地抱臂站在掌柜身旁。
    那主人家马上吓得跳起,急骂:「现在不是给自家找场子的时候呀!你先心里惦着就好,别乱!」
    「是梅某的不是,如何赔罪是好,各位只管提吧。」梅静宣再又拱手。
    对面几人面面相覷,最后视线都落到了武伕身上。那被叫作祖柏的武伕不言,只回到后头方才几人聚一起之处──这下子梅静宣看清了,原来他们几人刚是围着个石桌泡茶喝呢……祖柏端起一茶盏,不顾掌柜慌叫着「唉呀!你要做啥子?那从西域带回来的可不便宜啊!」的阻拦,一计回身猛甩,茶盏直接往梅静宣面上砸过来。
    在场人全愣了住,不过梅静宣立即出掌,迎着茶盏飞来的面接了住,并藉力在空中滑了几圈,最后平稳地将之端在手里。里头尚有半杯温凉茶汤,散着股馀香,闻着便知是好茶。整个过程没有洒出半滴水来,旁观眾人发自心底生出了感叹。
    「技不如人,祖某服。」祖柏说道,这才同梅静宣拱手回礼,既知这事算是就这么过了。
    「大人好呀,我等是不久前方自西域回来的商队,平时在帝京里做生意的。」那掌柜的连忙上前,向梅静宣介绍在场几人,他先是比向身旁女子,「这位是行队里的大夫,名叫韩靖。」
    知这位韩靖即是刘熙救命恩人,梅静宣郑重地朝她行礼致谢。
    韩靖扶住梅静宣的肩摇了摇头,应道:「此乃我医者本分。」
    掌柜的又介绍他身后的僕从,「祖松、祖柏,自幼便同鄙人一起长大。鄙人名唤祖兰州。咱四人皆居于京内。」
    梅静宣这时想起易少白曾与她提及的事,于是问:「诸位莫非识得公羊朝,朝公子?」
    「这是自然,朝公子助我等许多,实是我祖兰州之再造恩人啊。」祖兰州答之自然,不似作假,虽则其夸饰之词引来了韩靖一计肘击。
    祖姓、京城商人、西域,几乎都对上了当初易少白所言。梅静宣慨然一笑,朝他们伸出手,道:「寒璟轩,梅静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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