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快去找,有了音信便赶紧递回,叫她安心些。”
    李畴低眉顺眼道:“是。”
    他办事很得力,崔净空扭过身,朝偏房走去,嘴上吩咐道:“我去换一身衣服,你先将灶台烧柴热起来,我给她煨一碗米粥。”
    李畴“诶呦”了一声,手忙脚乱接过他抛过来的马鞭,急忙道:“主子您披霜带露一整夜,很是辛劳,奴才早叫厨子候着,只是不知您同夫人何时出来,这才没有提前办。”
    可崔净空不听,只是轻飘飘朝他瞥一眼:“照我的意思办。”
    李畴住了口,不敢不听,总归这位爷也不是头一次亲自动手了,只得顺着他去东厨生火。
    崔净空端着碗,推门进来,冯玉贞还是之前他摆弄的姿势,听到门开阖的响声,一动也不动。
    他知道冯玉贞没有睡着,将碗放在桌上,坐到床沿,挨在她的身边,俄而道:“起来吃些东西罢,别饿坏了自己。”
    冯玉贞意外的顺从,她支着褥子从床上坐起,却不去接他手里的碗,而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人。
    崔净空并未沐浴,只是拿湿布擦拭一遍,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敛眸,眼睫便荫蔽出两片哀怜的青色暗影。
    望着这张清隽的面容,冯玉贞忽而平静道:“我不想看见你。”
    崔净空面色不改:“好,你喝完我便出去。”冯玉贞接过那碗粥,不用汤匙,仰头灌下去两口,便识出了这粥同先前李畴送来的醒酒汤味道极为相似。
    她停下动作,两手捧住碗,搁在膝头,并没有抬头看他:“这是你做的?”
    “是,可是不合你的意?”
    冯玉贞摇摇头,她好似想说什么,可是嘴唇嗫嚅,吐不出半个音儿来,眼睛酸胀,崔净空看见有几滴泪珠掉在那半碗粥里,她拿手抹去,更多的眼泪却滔滔流下来。
    崔净空将碗搁在桌上,走回她身边,冯玉贞仰头望着他,泪水扑簌簌地下坠,她嗓音微颤,趋于哽咽,无助地将面颊偎在他身上:“空哥儿,我知道不能全怪你,可是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怨谁……我心里痛得厉害……”
    他抚着女人的长发,一下接着一下,轻声道:“不,的确怪我,倘若这样你好受些。”
    他实则一直清楚,冯玉贞是个老实本分过日子的女人,倘若中途没有他插进来,她同喜安两个人大抵会一直住在那个江南小镇,生老病死、嫁娶丧葬都不挪窝,安康而祥和地度过余生,是他将她们搅进了这摊浑水里。
    崔净空嘴里尝出一点后悔的苦味,拿手为她整理凌乱卷进的领口,垂眸凝着她泪痕交错的面容:“只是……求你不要憎恶我,允我之后再来看你。”
    于岭南接到秘报的那刻,他霎时间惊出冷汗来,或许是日光叫人眩晕,他第一反应是窃喜,好在被掠走的并非是冯玉贞。
    他自私自利的凉薄性情融在骨血里,对冯喜安也是爱屋及乌居多,正如他派去看守冯玉贞的人总要比喜安多一些,也是如此才让人插了空子。可冯玉贞悲恸至此,他也不甚好受,心疼里又掺着些微的嫉妒。
    冯玉贞好似要流干净眼泪似的,冯喜安走失,简直跟她小半条命似的。只是,若是不见踪影的人是我,你也会为我而流泪吗?
    屋里十分寂静,日光照亮了屋室,四壁都是灰惨惨的,两个人坐在床边,冯玉贞神昏头疼,只是两手攥着崔净空的手掌,想从中汲取一点生的希望,嘴里反复念着:“求菩萨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好似来了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只听到李畴罕见地扯起嗓子,欣喜喊道:“主子!夫人!侍卫们捉住贼人了!”
    冯玉贞倏地站起来,起身太猛,一时间眼前发黑,身旁的崔净空揽住她,她只得合目缓了片刻,匆匆推开门走出去,碰上门口满面笑容的李畴。
    “可是真的?”
    李畴笑盈盈道:“夫人,千真万确!”
    身后的崔净空紧跟着问道:“可撬开他们的嘴,问出喜安在哪儿了吗?”
    李畴正色道:“回大人,押送回来的路上就招了,他们当时被追得紧,预知事情快要败露,便将小主子暂时交由一伙相熟的人牙子看管,窝点便在十里开外,荆河旁的一间荒屋里。”
    冯玉贞听闻这个大好的消息,将近一整日提心吊胆,霎时间放松下来,两腿发软,倒在崔净空身上大喘气:“幸好,幸好……”
    崔净空扶稳她,一对乌沉的眼珠盯着李畴,再确认了一遍:“可信吗?”
    李畴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比了一个当年刑讯时崔净空常做的手势,意为“给他喂药”,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主子放心,特意按您的指令上的好药,全灌下去了。”
    崔净空颔首,这算是满意了。第一波人已经前去扫平潜在的危险,崔净空要跟着第二波出发的侍卫们去找,冯玉贞却不依,也要跟着他去。
    一直对她千依百顺的男人这时候却冷硬起来:“暗箭难防,保不准他们有埋伏,你不能去。”崔净空干脆地翻身上马,冯玉贞便在马下,用那双微红的、湿润的眼睛望向他。
    她伸手轻轻揪住崔净空的袖子,执意道:“带我也去罢,没有你,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实在害怕。”
    掌心一痒,他低下头,见女人温热的手钻进了他的手里,反手握住了他。
    拒绝不了,一点法子也没有。崔净空只得俯身将她抱起,将人放在身前。他勒住缰绳,嗓音有些憋闷:“若是有异动,赶快躲在我怀里,知道吗?”
    咻咻然的热气撒在她颈后,冯玉贞略侧身缩了缩,见他同意,十足的喜出望外。
    将她携上来,崔净空一声令下,一班人马便朝着地方奔去。
    “……那个今天多出来的小崽子怎么回事?”
    “不晓得,头儿叫先藏在咱们这里,不让乱动。”
    “可惜咯,我刚刚看了一眼牙口,很不赖,卖到大户家当小厮,能赚这个数……”
    声音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传来,冯喜安恢复了一些神智,脑袋胀痛,口鼻处还残留着那张麻布上刺鼻的气味。
    她向来谨慎,以防被人识破,从不在学院如厕。可兴许是那日跟阿娘在荆城吃的东西太杂太多,闹了肚子,只得匆匆跑去茅房。
    冯喜安一出来,拐过那丛茅房前的南天竹时,从里忽而伸出一只手,来人用一条麻布罩住她的口鼻,她毕竟是小孩子,力气不足,挣扎不开,于药效的加持下很快昏了过去。
    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冯喜安缓缓睁开眼,只看到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药劲还没有过去,她脑子转得很慢,花了片刻功夫才捋清现状。
    目前身处一间狭窄草屋,透风漏雨,大抵是清晨,屋里能勉强视物。她被扔在墙角,两臂后剪绑着,不知道绑了多久,她试着动了动,总归是已经酸麻了。
    她扭过头,只见墙边挤着一排灰扑扑的小人,应该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神情俱是麻木,她正挨个儿打量过去,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你醒啦?”
    第110章 逃出生天
    声音自左侧传来,冯喜安艰难地扭过头,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左侧还窝着一个人。
    他和冯喜安的岁数差不多,或许要稍微大一些,虽然膝盖、手肘处沾染了不少灰尘,但一瞧便知道身上是好料子,头发像是一匹乌亮的缎子,五官像是年画娃娃似的,标致极了。
    对面的男孩见她不说话,很伤心地抽了抽鼻子:“你是个哑巴吗?”
    他的口音听着不像是江南道的人,冯喜安动了动嘴唇,她嗓子干得要冒烟了:“这是哪儿?你是谁?”
    圆溜溜的眼睛一亮,他连忙道:“我是许清晏,前日在荆城游玩是被绑到这儿的,不过你别怕,在那个坏婆婆把我们挑走之前,我爹很快就会来救我的!对了,你叫什么?”
    冯喜安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其一,这里应当离荆城不远;其二,她大抵是沦落到人牙子手里了,倘若逃走不及时,兴许会被赶早卖掉。
    她分析清处境,方才慢吞吞地顶着男孩眼巴巴的视线回复道:“你叫我安安就好。”
    突然想起昏沉时听到的那两句话,她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我是何时来的吗?我醒的时候就在这儿了。外面还有人吗?”
    许清晏鼻音里带了一点埋怨:“今早天没亮你就被扔进来了,把我吵醒了不说,还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你没气了。外面都是把我们绑进来的坏蛋!把阿姐赠我的玉佩都抢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腰间,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凑到她耳朵旁边:“还会动手打人,你装得乖一点,他们高兴了就多给你掰一块馒头,虽然难吃,但起码饿不死。”
    如此看来他们嘴里那个“不能动的小崽子”就是她。冯喜安静静思索片刻,明白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可是这点安全十分有限,何况阿娘得知她失踪后,定然会心急如焚。与其指望别人来搭救,倒还不如自己想想出路。
    见冯玉贞又不说话了,许清晏很有些不高兴。他被绑来这里两日,除了他之外的孩子,要么是年岁太小,只会一味的哭啼,要么是畏畏缩缩的,说话间头也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跟他说上话的安安,可她总是低着头不爱理人。他方才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搁平日里奴仆们早该赶前夸他了,却不见这人道一声谢。
    许清晏拿肩膀挤了挤她,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对了,我今年八岁,应当比你要大,合该敬称我才对。”
    没几句话,他便摆起了富家少爷的架子,神情矜贵,看来是从小被百般宠爱长大的,有几分来头。冯喜安觑他一眼,小脸上突然扯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哥哥,我口渴,半天没喝水了,说不出话……”
    她这一声轻轻细细的哥哥无疑很合这位小少爷的心意,加之脸上没蹭上多少尘土,脸颊陷下两个浅浅的梨涡,平添几分可爱。
    然而谈到水,许清晏迟疑道:“水和饭都是晌午同晚上才送进来两趟,别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律不给的。不若你叫一叫试试?”
    却见她垂下头,失落道:“哥哥这样厉害的人,也不敢吗?那我更不敢了,只好熬到晌午……”
    “谁说我不敢了!我现在就喊!”许清晏好似被戳到了痛处,要不是被绑着,恐怕就要跳脚了。他自觉很有些要挽回颜面的必要,咽了咽唾沫,然而面上流露出一点怯意:“叔叔?叔叔?”
    冯喜安在一旁煽风点火,神情无辜道:“你声音太小,怕是外面的人听不见。”
    许清晏憋红了脸,放开嗓子:“叔叔!叔叔!有人要喝水——”
    “死孩子嚷什么!”木门啪地被打开了,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冯喜安趁机将这道窄门之外的景象收入眼中:触目所及全是草木,应当是处在山林之中,除了那个开门的年轻男人,还立着一个探头往里瞧的大汉。
    冯喜安镇静地想,不能动。她人小力微,即使是壮年男子,以一敌二也要掂量掂量。
    相由心生,年轻男人长得贼眉鼠眼的刻薄相,眼睛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落在住了嘴的许清晏身上:“臭小子,声儿这么大,怎么没渴死你?”
    许清晏见人进来,方才强撑出来的勇气也跟被针扎破似的漏了气:“不是我不是我,别打我!”他下颌朝身边一扬,声音抖颤颤地澄清道:“是他非要喝的!”
    年轻男人往冯喜安的方向一转身,本来抬脚要踹,却见是今早送进来的那个孩子,被嘱咐过不许乱动,只得收了脚:“是你?”
    冯喜安怯怯地缩了缩脑袋,眼角含泪道:“叔叔,我半日没喝过水了……”
    她的嗓音的确有些发哑,外面的大汉发话了:“黑猴,你喂他两口水得了。”
    黑猴只得照办,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事儿精”。便扯下腰后的葫芦,径直掐住冯喜安的脸颊,粗暴地灌进去,水流跑进鼻腔里,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黑猴这才顺心如意“嘻嘻”笑了两声,摔门出去了。屋里只剩冯喜安的咳声,许清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好歹人家也喊了几声哥哥呢。他偏过头,正要出口安慰她,心中却莫名咯噔了一声。
    冯喜安的下半张脸都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衣领沾湿了一大片,狼狈极了。可她清秀的脸上却遍布阴冷的神色,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好似要看穿门板,如同森森利刃一般扎到那个年轻男人身上,刺得他鲜血淋漓。
    可他眨了眨眼,却见冯喜安又恢复了同他说话时的怯懦,求助道:“我胳膊好疼,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拽一拽?”
    为了方便取出,花剪一直藏在她左袖口处的一个口袋里。可现在背着手,两臂僵直,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或许是看错了?冯喜安真是吓坏了,跟他说话也小心翼翼的,许清晏压下方才跑出来的不安,点头道:“好。”
    概因许清晏他们的手是在身前绑着手腕,比她的姿势舒服且方便多了。他便拿指头扯了扯绳子,又抬起她的手肘,一番胡乱倒腾下来,叫冯喜安稍稍松快了些,手也有了些微知觉。
    她缓缓地将花剪从袖口里摸索出来,手背传来快要痉挛的痛感,喜安额上冒汗,将花剪好不容易攥到手心的时候,听到许清晏的安慰:“你饿不饿?再等一等,他们会轮流带饭过来的。”
    冯喜安心念一动:“轮流?”
    许清晏有些得意,他很仗着这两分小聪明,悄悄告密:“是我这两日听出来的,快到晌午或者入夜的时候,会有一个人拿回些馒头或者饼之类的给我们分。”
    那时只剩一个看守,是一个绝佳的可乘之机。冯玉贞一面拿花剪暗自磨着绳结,一面按捺下心神。倘若待会儿留下的是那个黑猴,尚还有一线希望;要是壮汉,她便下次再动手。
    她从不缺乏等待的耐心。
    许清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实在有很多话有得聊,冯喜安心不在焉,额外应付着,耳朵不放过外面的一点风吹草动。
    “我去了,你……可看好了。”
    屋里渐渐闷热起来,日头正高,冯喜安听到这话,骤然机敏过来。隔墙的话音模模糊糊,她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个走了。
    她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先跟一旁的许清晏痛呼道:“我头好疼……”遂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于地上胡乱打滚,不惜往墙上撞脑袋,浑身都沾满了草屑。
    她把许清晏吓得不轻,黑猴被许清晏慌乱的叫喊吵得再进来,正卷起袖子要好好收拾一顿,一开门,便见冯喜安额头磕出了血,瘫倒在地不知生死,肚子里也不禁犯了嘀咕。
    年轻男人拍了拍冯喜安的脸,力道没收着,跟扇巴掌似的,恶声恶气道:“死了吗?”
    冯喜安气若悬丝一般,眼睛只张开一条缝隙,眼珠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年轻男人不死心,还觉得她或许是装的,可探她鼻息,有出没进,看来真是要糟。
    可别真折在他手上了,到时候头儿要是找他的事,他这条贱命分毫不值,说没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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