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冯喜安,她扭了扭手腕,学着何云骏的模样挥了挥手臂,之后动作生涩地掷出第一箭,不意外地失败了,擦过了沿口。四周哄笑未停,可等到第二次,却不偏不倚正中壶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两人打平,到了下半局,何云骏虽然四箭全中,可冯喜安已然全然娴熟地领会到了射艺,全中不说,且有两箭都贯穿了壶耳。
    何云骏不敌,输给了冯喜安这么一个一看便从未投过壶的穷小子,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吵闹着拽冯喜安的手,要再比一回决胜负。
    冯喜安嫌他聒噪,回头扔下一句冷冰冰的“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总之,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听到竟是女儿先动的手,对方一个男孩显然受了更多的伤,冯玉贞真是困惑极了,不得不低头去问她:“安安,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动手打人?”
    倘若何云骏真的只说了这些,冯喜安是决不会跟他动手,口舌之争最叫她烦厌。他触及了底线,冯喜安这才饶不了他。
    冯喜安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何云骏,我们不如对天发誓,倘若有一句虚言,便五雷轰顶,你敢不敢?”
    这话份量极重,加之她神情像极了刚刚骑在身上狠厉打他那时候,何云骏一张脸吓得发白,眼眶又涌出了泪花。
    冯喜安扭过头,同孙夫子坚持道:“学生先动的手,我该认错,一会儿自当向他诚心道歉,可何运骏现在却满口胡言,不知悔改。”
    “谁这么大的面子,敢逼我儿悔改!”来人拖着长调,竟然是由四个人架着轿子大摇大摆抬进来的。
    孙夫子面色难看,暗道事情要糟,看来冯玉贞母子只能硬吃下这口亏了。
    来人正是何运骏的父亲——江南道的检校,荆城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这位何检校一现身,何运骏立马跑去躲在他身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声诉苦道:“爹,他们都欺负我!”
    何检校脑袋和肚子都圆滚滚的,像是小球堆在大球上,脖子粗粗短短一截,怪不得进门不肯下车,走两步路估计都上不来气。
    或许是太胖了,子嗣单薄,何运骏自小便被百般迁就,见小儿子脸上出了血,何检校脸色一变,中气十足地朝冯喜安喝道:“好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也不睁开眼看看你动得起吗!”
    “你这是什么话!”冯玉贞把喜安护在怀里,一把捂住她的耳朵,气得脸都涨红了大半。
    在场的人听闻他的粗鄙之语,无不拧起眉,孙夫子最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宜,他的臭脾气只怕搅得更浑,孙嘉良适时站出来打圆场:“此事无非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几声拍掌声突兀打断了他的话,众人顺声望过去,见一个面若冠玉的男人从墙角屋檐下的暗影处缓缓走出来。
    他踱步到冯玉贞身前,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直视对面的人。
    崔净空略牵起唇角,眼睛却暗沉沉的,皮笑肉不笑道:“何检校好大的官威,可有胆子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你是谁?”
    何检校于此地横行多年,乍一看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却感觉异常熟悉,好似曾见过似的。
    忽而,他瞄见这人腰间那个陈旧的、格格不入的锦囊,几个月前的一面之缘,灵光一闪,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他嘴里牙齿和舌头跟打了架似的,磕磕巴巴地道:“崔、崔巡抚?”
    崔净空漠然地瞧着他,讥讽道:“难为您还记着呢。”
    朝廷钦差大臣与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无异于以卵击石,压根无法相提并论。
    何检校弓身走到崔净空身前,方才高高在上的嚣张模样已然不翼而飞:“大人此番又至荆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下官好为您准备下榻的地界。”
    他继而还想套近乎,没意识到事情的关键,还谄媚道:“荆城的启知学院人才辈出,学养深厚,令郎也于启知求学吗?正巧,”何检校把不情不愿、怯生生的小儿子拽到身前,满面堆笑道:“这是犬子何运骏。”
    崔净空咧开唇,轻轻点了点头:“你不是很清楚吗?我的孩子——就是那个你方才所言,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顶,何检校的冷汗倏地细细密密挤在额头,跟头上水泄一般,他只顾拿袖子粗粗一擦拭,还没擦干净,又结结实实出了一层。
    冯喜安不是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寡妇娘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大有来头的亲爹?
    他眼珠呼溜呼溜转,赔笑道:“这,这定是误会了!大人,不若您移驾来府上,我们解开这桩误会,到时必让犬子登门道歉!”
    趁事情没闹大,赶快离开此地为上策,许多学生都透过窗户往院子里看,其中不乏荆城中的权贵子弟。倘若到时他得罪崔巡抚的事传得满城风雨,还怎么待的下去?
    可崔净空却好似看穿了他的伎俩,何检校两腿战战,等不到他的回复,脸上的笑也渐渐滑稽地凝固了。
    崔净空道:“就在这儿。”
    对上他幽暗的眼睛,何检校打了个激灵,全身的肉都抖了三抖,扯起嗓子对跟来的仆从喊:“你们这些吃白饭的狗奴才,还不快去搬椅子给大人坐!”
    很快,几把交椅便摆在院中,崔净空转头,见冯玉贞神情愣怔,颇有几分茫然。
    他不由低笑一声,只克制地牵过她的小臂,示意她坐上东侧的那把。自己则紧挨着她,在西侧的交椅上撩袍坐下。冯喜安就站在她娘身边。
    院子里方才站着的人都安安生生坐下来了,其中有人不可置信,譬如孙夫子和孙嘉良,也自然有人如坐针毡。
    何检校观察着崔净空的神色,两只手搓来搓去,讪讪道:“是我糊涂了,大人恕罪,只是令郎并非冠以崔姓,我一时有眼不识泰山,这才没有及时认出来。”
    在场的人实则都有这个疑惑,是呢,既然亲爹健在,怎么孩子随母姓呢?难不成这崔巡抚,看似人前风光,实则是个靠妻家起势的小白脸赘婿?可南来北往的,也从没听说过有家冯氏大族啊?
    他的言外之意无非便是这个。冯玉贞也猜出来了,却为崔净空入赘的猜想而头皮发麻,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更叫她不自在。
    一两句话也说不完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崔净空也不欲跟他们说。
    他翘了翘唇角,毫不在乎异样的视线,反倒心情颇佳地应下:“赘婿又如何?喜安跟谁姓,总归都是我的骨肉。”
    第101章 坏话
    见崔净空回应地如此爽快、坦然,不但不羞于启齿,反倒像是抓住了什么千载难逢、借以炫耀的好机遇,众人一时颇有些哑口无言。
    冯玉贞登时扭头看他,杏眼中接连闪过震惊与慌乱,搭在膝头的双手紧紧绞弄着一小片衣裙。
    尽管她一声不出,忍得很辛苦,崔净空却故意偏过头,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更衬得玉面清俊疏朗,颜色极盛。
    冯玉贞匆匆撇开脸,耳尖泛红,只心里暗自啐他轻浮,不光人长得好,想得也挺美。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何检校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继而起身作了一个长揖,郑重其事道:“方才怪罪下官眼拙,听信稚儿无心之语,又速来溺爱,因而一时情急,才口出狂言,下官改日定携犬子登门负荆请罪,任您差池。”
    言罢,上身随之深深弯下,圆滚滚的肚子艰难地悬在半空,几乎与地齐平。何检校无异很识时务,瞧得出崔净空此时心情舒畅,赶忙趁机开口。
    这一番话说下来,既开脱罪名,一股脑推到小儿子身上,只说是听多了孩子从学堂带回的闲话;又作仅次于跪拜之下的重礼,表明了认错的诚心。
    他自认滴水不漏,却不料,崔净空方才颇佳的心绪宛如退潮一般,消逝地无影无踪。
    何检校霎时间察觉到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沉沉压在头顶,冷汗自额际滑落,半晌后,他端平于身前的手臂已然抖抖簌簌,终于听到男人不咸不淡的问话:“该对着我做吗?”
    何检校木木地抬起头,见崔净空轻侮地仰着下颚,顿时明悟了他的意思。眼前一黑,几乎恨得牙根痒痒,然而阴沟里翻船,只能任人拿捏。
    众目睽睽之下,他咬着牙,身子换了个方向,这回向着娘俩深深俯身下去。
    见这个方才还趾高气昂、气焰嚣张的男人如今卑躬屈膝,他是畏惧谁的颜面才做到这一步,冯玉贞心里跟一面明镜似的。
    她不免神情复杂,怨不得无数人前赴后继,甘心于宦海沉浮,世间权势的滔天利处,果真蛊惑人心。
    崔净空藏不住那点邀功请赏的意味,全然不顾何检校的死活,旁若无人般轻声问她:“可出了口恶气?”
    话音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在场又没有傻子,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崔巡抚对冯夫人体贴入微,百般疼护,费这些功夫,原是为她出气呢!
    冯玉贞摇摇头,她为人良善,从没有那等刻意折辱他人的趣味,所求也无非只是公正二字。
    她伸手搂住身边喜安的肩膀,平和道:“大人请起罢,我们一码归一码,正如喜安方才所言,我只想知悉令郎究竟说了什么坏话。两个孩子坦明错处,互相认错,这事便掀过去了。”
    几个奴仆立刻搀起腰身发酸何检校,把人拖到椅子上,何检校本以为只是过来给儿子撑腰,顺道欺负寡妇,谁知道半路冒出来个巡抚,今日之事传到荆城,必然要颜面扫地了!
    说是疼宠小儿子,然而思及此番无妄之灾全是因他而起,何检校火冒三丈,朝着缩在一边的何运骏破口骂道:“无知小儿,已经惹出祸端来,还不快从实招来!”
    在他的疾言厉色下,何运骏不过才九岁,顶不住这种压力,放声哭泣起来,边哭便抽噎道:“他们都这么觉得!不是只有我,爹你也……”
    “啪”的一声,何检校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又是羞臊丢人又是嫌他不争气,一巴掌不留情地扇到孩子背上,呵斥道:“到底说不说!”
    何运骏被这猝不及防的巴掌扇懵了,踉踉跄跄,扑通摔到地上,哭声骤然拔高了一截。
    冯玉贞心下不忍,正要起身去扶他,却听到何运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喊道:“我说我说,别打我呜,是我说冯喜安他娘和孙夫子定然私下勾结,不然为何如此偏向他?”
    “孽徒,闭嘴!”孙夫子两人坐在何检校对面,他不料牵扯到自己,还是此种丑事,猛地起身,指着何运骏痛心吼道:“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不到十个字便胸闷气短,他枯瘦的身形摇摇晃晃,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又蓦地跌坐回了椅子上。
    孙嘉良旋即侧身为孙夫子顺气,他看向对面的神色也厌恶起来:父亲一生正直清廉,与母亲门当户对,相敬如宾大半辈子,育有两子一女,从未有过其他妾室。
    妻子多年前病逝,孙夫子哀恸至极,自觉余生了无牵挂,因而才决意告老还乡。
    这种无根无据的诋毁,不仅羞辱了两人的品行,哪怕事后证实清白,日后日常行事,也会于旁人心中留下可疑的污点。孙夫子心知肚明,因而怒火攻心,站都站不稳了。
    而作为另一个被牵扯进来的人,冯玉贞先是神情愣怔,本欲伸出的手也缩了回去。她继而叹了一声,垂下眼皮,心头并没有多少愤怒,更多的还是无力和难堪。
    没有比造谣一个女子浪荡更轻松的了。冯玉贞太清楚了,她上辈子便是以水性杨花的罪名沉塘而死,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她脱下一层皮也洗不清。
    倒是冯喜安十分不安地望着她,生怕阿娘被这些混账话伤到了心。早知道便私底下寻个没人的地界动手,不当面逼何运骏认错了。她极为后悔,恶气是出了,可害得阿娘伤心,可谓得不偿失。
    冯玉贞低头,向她确认道:“安安,他是说了这些话吗?”
    冯喜安点头,又讷讷开口安慰她:“阿娘,你别因为这些难过,他们就是看不惯我才故意这么说的。”
    嘴唇嗫嚅了两下,冯玉贞还未说什么,只听到身边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何检校胖脸煞白,同糊墙的窗户纸没什么两样,他慌张斥责道:“臭小子,你撒癔症了,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抬眼紧张地去窥探崔净空的脸色,怪异的是,这人分明唇角翘着,脸上寻不到半点动怒的痕迹,却远比那些歇斯底里的咆哮更叫人胆战心惊。
    这位巡抚大人只是静静瞧着,却像是于他周身布满一根根绷紧的、锋利的细线,只要稍稍动一动兴许便会割伤表皮。
    崔净空语气淡淡道:“端两杯水来。”
    气氛陡然一松,何检校赶紧叫奴仆去办。学堂南侧的后屋架有烧水的炉灶,巧在刚烧开了一壶,奴仆一来一回间,很快将茶盏端到了崔净空和冯玉贞面前。
    冯玉贞只以为他渴了,并不接:“我不渴。”她递给喜安,示意她饮两口。
    崔净空十分气定神闲,不急不慢地掀开杯盖,可何检校着急:“大人,犬子性情顽劣,然而他年岁尚小,童言无忌,下官定当严加管教!”
    不等崔净空说话,冯玉贞先开口搭腔了,她破天荒地没有顺着别人给的台阶下,敏锐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他的?”
    何检校还想着一语带过,只含糊道:“这……兴许是这些孩子闹着玩的。”
    崔净空用杯盖挂了两回杯口,将浮茶拨到一旁,低头吹气,慢条斯理道:“童言无忌?闹着玩的?”
    何检校连连应声,他揪着趴在地上的儿子的衣领,把人拽起来,命他站到身前,催促道:“还不快跟冯夫……”人和孙夫子道歉——
    本该端在崔净空手上的茶盏猛地被掷到近处,噼里啪啦地裂开,滚烫的热水迸溅到了何家父子两人的鞋面上,浇得两人不约而同叫出了声。
    崔净空动作极快,他冷声道:“童言无忌?只怕是言传身教罢?”
    突发的变故叫冯玉贞心口惊跳,她扭头一看,崔净空已然收回那只手,搁在桌上。他扔出去的时候,热水也从杯口震荡着倾倒出了一些在他手上。
    冯玉贞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还是赶忙将自己的帕子展开,盖在他发红的手背上。
    手指略一颤动,崔净空的眼睛飞快地掠过冯玉贞,很快攥住她的帕子,自然地擦拭起来。
    他一面镇静说道:“我观何检校满嘴‘野小子’,看父敬子,令郎如此顽劣,想必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倘若何检校说得出所谓的‘有娘生没爹养’,可见父子于家里定说过不少。”
    崔净空将沾湿的帕子仔细叠了两叠,顺手放进自己的袖里,嗤笑道:“他无知,难不成你也不懂吗?非但不教他知悉礼义廉耻,反倒专精下三滥的勾当。何检校,你可真会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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