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低头去看,却见喜安皱着一张圆脸,有些厌烦地将目光从那个男孩身上挪开,抬脚踢开地上的小石子。
    这是被吵着了。冯喜安从小不像其他孩童似的肆意哭闹,也最受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吱哇乱叫。
    搬家前,在那个小镇上,喜安曾同其他孩童一块凑在街头巷尾玩耍。
    平日上树爬墙,父母一收拾就撒泼耍赖的皮猴们个个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一天到晚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比小鹌鹑还乖。
    唯独冯喜安兴致缺缺,倘若不是阿娘怕她总不接触外人,养得性情沉闷,这才执意把她推出门。
    年幼的女孩不虞时耷拉着嘴角,冷脸不耐的模样和她爹几乎有八分相似。
    她这点目中无人的毛病早不是一两日了。退一步不提,当着人家的面奚落对方实在太过无礼,冯玉贞难得责备道:“冯喜安,说什么呢?”
    女孩忙不迭露出一个笑,讨好地摇了摇她的手:“阿娘,是安安错了……”
    话音未落,又有两个人从府邸走出来,一老一少,在前的是位灰白长须,精神矍铄的老者,他冷哼一声:“哼,老夫不过是责你学识生疏,三字经背得磕磕绊绊,戒尺都没抬,如此胆怯,怎么做得好学问?阁下请回罢。”
    男孩这下连哭都不敢了,被训得憋着气,脸涨红,男子大抵自觉被拂了面子,又迁怒不争气的孩子,很快便离开了。
    冯玉贞心口一紧,这位老者应该就是远近闻名的孙夫子了。
    自来到荆城后,她留意着各路消息,学院里的这位孙夫子,早年为人太过刚直,不肯同流合污,官场之路十分坎坷,频频遭到贬谪,最后心灰意冷,八年前致仕归乡,被启知学院邀来教学。
    也是在他手底下,近些年来启知学院接连出了三个举人,秀才更不必说。
    同时出名的还有他的脾性,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哪怕权贵登门拜访,倘若学生并无悟性,心性不佳,也毫不留情将其拒之门外。
    冯玉贞定了定神,领着喜安上前,待那夫子转身,便见一个清丽的女人单独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男孩长相伶俐秀气,一双眼珠清凌凌的,黑白分明,对上他也不闪不避,大方自然。
    “打扰夫子了。”
    孙夫子的火气尚还没有散去,他眼睛盯着冯喜安,斥责道:“年岁几何?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还牵着你娘的手?”
    冯玉贞一惊,怨怪自己做事不周全,赶忙松开,张嘴要道歉,可冯喜安只眨了眨眼,镇静地将手收到袖下,像模像样作了一个揖,回道:
    “学生姓冯名喜安,七岁。行至半路,途径闹市,车水马龙,母亲担心我走失,因而才牵着。
    《礼记》确言‘男女七岁不同席’,然而却也有‘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的准则,学生不欲以男女大防毁坏一番慈母心肠,想来考虑不周,夫子见谅。”
    她出言有理有据,随口引出礼记的话,可见是将书背熟了,加上姿态不卑不亢,属实是这两年间难得的好苗子。孙夫子听着,神情已经不自觉舒展开。
    嘴上仍然不肯松:“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七岁稚儿。”实则真动了心思,又紧接着问道:“都这么大了,可学过四书了?”
    冯喜安点点头,孙夫子不听她一面之辞,随即逐个抽背,冯喜安从容应对,孙夫子捋了捋胡须,露出一个好脸色:“不错!跟我进来罢。”
    这无疑是初步认可了喜安,接下来还需要加以细问,冯喜安前脚被领进去,冯玉贞后脚想跟上,一只手臂适时挡在她身前。
    “夫人,”男子声音温润,却不容拒绝:“家父不喜无关人等在旁。”
    冯玉贞险些撞上他,她急急停下脚,只见身旁出手的男子岁数应当不算大,朗目疏眉,身形高瘦,身着牙色长衫,手里擎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
    他同孙夫子一齐出门,可未曾出声,以至于冯玉贞都忘却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听他所言,估计是孙夫子的儿子。怪不得方才那个哭着出来的男孩父亲也站在门口,原是一条死规矩。
    她伸长脖子又向门里望去,喜安已经随着孙夫子走入了屋室,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冯玉贞说不上的低落:“那……我只能在这儿候着吗?”
    说罢,俄而抬起眼,湿漉漉的杏眼直直望着对面的男子,颇有些恳求的意味。
    “夫人见谅。”孙嘉良偏侧过脸,不去看她,轻咳了一声清嗓子:“还望夫人放心,喜安聪颖,家父实则已然看中了她,只是有心多问两句。”
    他移步进门,回头对身后的女人道:“反正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若由我带夫人于这书院里逛一圈罢?”
    “麻烦您了……孙先生。”冯玉贞神情明显放松了一些,不想刚刚似的紧绷着。
    孙嘉良语气温和,领着她步入回廊,略微低头,与她说话:“夫人不必客气,我算不得什么先生,不过凑巧有些闲空,来此地帮忙。再说我尚未及冠,当不得夫人一声尊称。我名嘉良,直呼名便好。”
    尚未及冠?冯玉贞有些诧异,粗粗一算,这人至少要比她小七岁,一时间哭笑不得。
    踏出苍翠藤蔓攀爬其上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朗朗的读书声随之传入耳中。
    两人下意识放轻步伐,不欲打扰他们,逐渐并肩而行。
    走到左侧第一个屋子,房门禁闭,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孙嘉良解释道:“里面的三位均为举人,来年参加春闱。”
    再往前走的几个屋子里,依次是秀才、童生、还有未开蒙的幼童,各有一位夫子正在教学。
    两人不知不觉便绕了一个圈,回到原点,见孙夫子和冯喜安就站在门口,冯玉贞赶忙快走两步上前。
    “夫人,”孙夫子面上带笑,低头看向喜安的目光又惊又喜,眼角堆积的细纹都深了不少。
    孙夫子问道:“夫人,喜安不愿说,敢问她的蒙童先生是?”
    蒙童先生不就是“李熙”——崔净空吗?冯玉贞顿了顿,以免节外生枝,歉意回道:“他是个秀才,同我们说归乡种地去了。”
    “原是如此……”孙夫子很有些遗憾,但思及冯喜安惊人的天赋,遂正色道:“夫人,我欲图收冯喜安为我的关门弟子。”
    冯玉贞喜出望外,忙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将她推到身前,冯喜安脆声道:“谢谢夫子!”
    心里牵挂了好几个月的事总算顺利落地,冯玉贞踏实许多,回程时都哼起了歌。
    翻过一座拱桥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回了家。
    冯玉贞打开门,却和女儿一般,只得停住,望着庭院里的景象,很有些愣怔地站在门口。
    她为了尽早去书院,院子里很多物件至今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一遍,譬如周姓户主竟然将一个陈旧的衣柜撂在了院中央,也不说替她们搬了。
    她力气太小,一个人抬不动,便撂在了哪儿。然而不过出去一上午的功夫,院子已经打扫干净,一片落叶也无,角落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物件。
    这是谁干的,看成一目了然。
    可是冯玉贞没心力去顾及崔净空蠢蠢欲动的行径,回家后便列出几条要加紧购置的东西。约定两日后上午去启知学院,她得准备好拜师所需的束脩。
    冯玉贞思及孙嘉良那时跟她说的话,原来大部分学生都住在书院中,旬假时才可以出来透透风。
    她问道:“安安,日后你是要睡在书院,还是如今日一般两地互访?”
    冯玉贞当然还是想让女儿在家里睡,喜安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又有女扮男装的秘密,她如何也放心不下。
    第97章 那是谁?
    抛开这些疑虑不谈,冯玉贞还是舍不得她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女儿离开自己,一连十天见不着面。
    冯喜安则更不想跟她分开,再说从书院到家中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大不了起早一些赶路。
    一回生二回熟,过两日到启知学院,拜师的仪式都差不离,冯玉贞在旁瞧着喜安磕头,忽而记起崔净空假扮的那个“李熙”。
    要么说他狡猾,分明是亲爹,还装模作样受孩子跪拜。
    她略略走神片刻,喜安已经站起身,孙夫子坐在正位,满脸笑意,高兴得差点把胡子都揪下来几根。
    拜完师,孙夫子一刻不停地领着喜安向学堂走。喜安却若有所感回过头,望见阿娘站在原地,眼睛微微泛红。
    见她回过头,脸上又扯出笑,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快些跟上夫子。
    远处的孙夫子也意识到遗漏了什么,转身匆匆嘱咐道:“嘉良,替我送送夫人。”
    冯玉贞情绪复杂,她既欣慰于喜安长大,能够独当一面;又有浓厚的不舍,汩汩往外流,她极力压着自己的情绪,不欲叫自己太过失态。
    一张洁净的帕子适时递到她身前。冯玉贞嗓子里冒出一点泣音,一对红眼睛瞥过身旁神情自若的孙嘉良,拘谨地避开了。
    她背过身,将略显急促地呼吸平复下来,转身后对他道:“叫你看笑话了。”
    女人本就生得白净,脸颊还飘着两片红晕,隐约可见粗粗擦拭而去的泪痕。
    孙嘉良收回手,面上和煦,眼睛掠过她哭红的眼周,轻声道:“此言差矣,天下父母没有不牵挂儿女的,夫人也莫要太过忧心,下次旬假不过三日之后了。”
    冯玉贞不欲麻烦他送,孙嘉良只道父亲叮嘱的事不敢不从,于是冯玉贞只好默许,两人一同往外走去。
    走出学院,冯玉贞扭过头,试探地问道:“我们的住处离学院相距不远,喜安可否仍居于家中,日后往返两地?”
    孙嘉良颔首:“自然可以,只是学生大多寝于学院,家父历来严厉,他又对喜安十分看重,兴许有些难办。”
    “这……”冯玉贞犯了难,若是被孙夫子误会成是喜安娇气,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平白触怒了女儿好不容易拜来的良师,一时间犹豫不决。
    见女人心灰意懒,孙嘉良适时开口:“夫人不必忧心,喜安到底年岁小,想必初次离家,颇感不适,也是情有可原。我回学院后自当劝解家父。”
    “这样,”冯玉贞惊喜地抬起头,她口中连连道谢:“多谢你,麻烦了……嘉良。”
    这声嘉良喊得太别扭,虽比孙嘉良大了至少七八岁,大概是由于他身形高瘦,又办事妥当,冯玉贞面对他时却无法全然将其视作小辈。
    “夫人客气。”
    行至拱桥处,冯玉贞顿足,立在河提杨柳下,与他面对面道:“我们的住所就在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孙嘉良目光扫过桥后的两排房屋,倒并不强求,只是提醒道:“今日黄昏时到书院即刻,不必太早。”
    “好。”
    简短两句话后,冯玉贞转身回家,院里又是一副被收拾过的模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找不到还需要下手的地方。
    冯玉贞在院里呆立片刻,她环视一周,嘴唇开合两下,最后只叹了一声,把临到嗓子里的人名咽了下去。
    她推开窗户,一个人坐在桌旁,拾起昨日的绣活。
    沿路客栈及租房的费用消耗不少存银。荆州繁荣,绣坊众多,冯玉贞从中挑了一间口碑上佳的老字号。
    她的绣工在这见多识广的掌柜眼中虽不算格外出众,但胜在精巧用心。
    本以为收入锐减,谁知绣坊开出的条件阔绰大方。
    也许荆城价贵罢,冯玉贞提着鼓囊囊的,相当于从前两倍银钱的荷包出门时,还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钱多事少,类似的好事怎么自从到了荆城后,全跑到她身上来了?
    其实她心里多多少少有数,不过是为了喜安念书一事,这半个月来没顾上细想。
    那个漆黑的、昏沉的夜里,背后贴着温暖的躯体,将她整个人兜拦于怀中。
    晨光熹微时,男人动作缓慢地把熟睡的人翻过来,伸手拨开碎发,捧过她侧脸,两片唇瓣在她额上轻轻的贴了一下。
    很快,她的嘴唇也被封住,唇齿间搅弄起细微的水声,下唇被裹住咬了咬,冯玉贞听到模模糊糊的低声告别:“下回再见罢,贞贞?”
    又回忆起这段好似蒙着薄纱似的场景,冯玉贞心跳一空。
    她知晓崔净空聪慧,她说不准再来,他干脆躲在暗处,看准时机,适时现身,摆出一副体贴、温柔的模样,逼她耐不住反过来找他。
    他们两人之间连着一条无形的线,这条线颤悬着缓缓被拉紧,无非就看谁能沉住气了,率先扯断这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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