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寒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正如孟子有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今上看重士子,下臣也就必然更爱惜才华之人,而举目天下,士农工商以至诸多阶层,唯有名士受天下敬重而有过轻罚。”
    说着看他一眼,续道:“秦兄如今新功再立,右迁乃是必然之事,争斗亦不可避免,若有士子乃至名士身份,岂非大有裨益?如此也就让旁人敬重甚或忌惮于你而不敢轻易妄动,你也便更加安全。”
    这话倒与兄长和自己的想法有几分一致!
    秦慎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释然道:“瞿兄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我等武人,却也无需那些虚无之名,嗯……”
    说着话音一转,继续道:“说起功劳,这个大破匈奴斩敌万余又是怎么回事?”
    薛玉唯恐他再将罪名安在自己头上,抢先分辩道:“此乃都尉之意,可与我等无关。”
    窦义?秦慎心中一愣,诧异道:“都尉为何如此?”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瞿寒沉吟片刻,道:“其实我等亦不过是猜测罢了。”
    顿了一顿,补道:“你莫要以为我等尽皆口无遮拦之辈,曹兄以及薛玉平日里虽大大咧咧,却亦是懂分寸知轻重之人。”
    “况且以当时情况,我等又何来心思四处炫耀,薛玉亦仅仅向都尉吐露过《出塞》而已,凭着此点,我等才能大致猜出是都尉所为,至于你想知道真正缘由……”
    说着向他淡淡一笑,耸肩道:“我想或许只有当你找到真正散播之人,才能知道所有真相吧。”
    秦慎思索片晌,却思无所得。
    心想或许真的只有找机会问问窦义,才能知道他的真正用意,遂放开这个不得其解的问题,转而不经意的随口道:“最近武泉可有其他异样?”
    “异样?”瞿寒疑惑的看向他道:“秦兄指的是?”
    得他相问,秦慎如自己都此刻才醒悟般轻噢一声,解释道:“就是比较新奇的人或事物,瞿兄当知我这人最喜猎奇。”
    瞿寒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一如平常,并无奇特之处。”
    秦慎了然的微一颔首,此时武泉关在望。
    窦义已从县城兵卒的报信中得知他归来,早是破例的屈尊率人候在关门处。
    两人相见,当他表达完自己对都尉亲迎的万不敢当诚惶诚恐后,自然又是好一番情真意切的嘘寒问暖。
    及后更在军中大开筵席庆贺他平安归来,席间众人相互殷勤劝酒,述及各种战事以及逃亡之事,却是直至他醉得不省人事,都没机会问起那功劳之事……
    翌日,日上三竿。
    头昏脑涨的秦慎醒了过来,感叹着这个时代的酒也未免太容易上头的同时,不免又想起如诗如画这十余日来体贴细心的照顾。
    若是有她俩在,帮着按按头该有多好啊!
    想着却又暗自一叹,警醒自己。
    温柔乡,英雄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别让糖衣炮弹迷失了自己的心智!
    就在他乌七八糟感慨万千时,门外有人轻敲门扉,答应后只听屋外禀道:“禀秦千人,都尉有请千人前去帐中议事。”
    怎么刚回来就有事情!
    悠闲了月余的秦慎就如患上假日后遗症般恹恹的应了一声,不情不愿的爬起身换上军装,收拾一番,抖擞精神朝帅帐踏去。
    甫一步入营帐,两眼一扫之际脸上微感诧异的旋即恢复平静。
    接着便面色波澜不惊,脚步毫不停留的趋前行礼,心中却不免掀起滔天巨浪,酒意全醒的暗自感叹——
    来得好快!
    帐内端坐三人,除了窦义,赫然还有王执法以及另外一位年四十许的男子,而从窦义敬陪末席来看,那人地位显然亦高于他。
    “属下秦慎拜见窦都尉。”秦慎俯身行礼,斜眼朝两人偷偷打量。
    另一人面目精明、鼻梁鹰勾、双眼狭长却精光闪闪,此刻虽然正脸带淡笑看着自己,却也让他明白这种人才是笑里藏刀的真正好手。
    而王执法则是一身劲装,相较于当初云中粗略一见的华丽绣衣,要显得更为洒然飘逸,只是他那毫无表情的面目,以及眼中蕴藏的寒芒,仍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慑人气魄。
    他此时正紧盯着自己,却又难以从表面看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他看得没错,王睦此刻正仿若初次相见般将踏入营帐之人细细审视,这就算在平常之时,也是无可厚非。
    上峰打量下属,本就稀松平常,他不需要在旁人眼前做任何掩饰。
    因京中杂事缠身,他三日前方才赶至云中,不想昨日就得到那人身抵武泉的消息,而从之前各方面的信息判断,他相信定会不虚此行。
    他一直静心等待将来之人,自对方刚踏入门框,心中瞬间便有决断——
    就是他!
    虽然当日只匆匆见过一面,而对方的的面目皮肤如今也已然变为古铜色,体格也变得更为强壮,还有与这个时代俨然一体的装束,但是那不变的身高,不屈的眼神,一举一动间的傲然之气,无不将他彻底出卖。
    他敢肯定对方就是那个在云中让自己颜面尽失的男子!
    心念电转间,他毫不迟疑的凝神探听对方动静,然而结果却是让他大吃一惊,对方除了刚见到他的微一诧异心神波动外,竟是心如止水!
    而对于秦慎来说,行礼片刻也不敢过多细看,待到起身之时早已云淡风轻,面对王执法的到来他早有预料,不过是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突然罢了。
    至于王执法究竟能否认出自己,他也丝毫不为担心。
    当日两人不过匆匆一个照面,如今他虽然身高不变,体格却变得更为强壮,而且数月的风吹日晒之下面目皮肤也已成古铜色,再加上与这个时代俨然一体的装束,他相信只要自己拒不承认,就连王执法也拿他毫无办法。
    两个不同的人关注着完全相同的事情,虽然结果截然不同,却不知当他们知道了对方的心中想法后会不会相互引为知己,为彼此的心思浮一大白?
    “秦千人,我为你引见一番,这位是……”
    窦义只等他行礼结束立刻起身言道,说话间引手指向王执法正要介绍——
    王睦猛然扬手止住话头,上下打量他几眼,旋即盯着他话语中充满玩味之意道:“秦慎,秦千人,好久不见!”
    窦义闻言愕然的扭头看向王睦。
    “阁下是?”秦慎蹙眉回视,满面疑惑不解之色,好奇的探询道:“阁下认识在下?”
    看他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王睦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揶揄道:“秦千人还真是健忘,既如此,便由我来提示下秦千人,数月之前,云中城内,秦千人可是威风的紧呐。”
    说完满是嘲弄的瞧着他,质道:“嗯?现在秦千人是否已然忆起?”
    “在下实不知阁下此话究竟何意。”秦慎一脸迷茫的双手一摊,耸肩道:“就连县城在下亦是只去过一次,更别提云中城,至于甚么威风,就更不知阁下究竟所在说些甚么。”
    言罢又满头雾水的看向窦义,询问道:“这位大人物是何来历?为何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待到听完窦义的介绍,却又连忙“哎呀”一声,诚惶诚恐的拱手道:“原来是天子近臣王执法,卑职方才多有失礼得罪,还请执法万勿怪罪。”
    王睦冷笑的看着他的表演不发一言,脸上却挂满了讥讽之色,仿佛在欣赏一出猴戏。
    此时门外有人通传,得到同意后一名绣衣吏抱着一堆长剑、弓箭等物品踏入,径直来到王睦案前,将所有物件堆放在案几之上。
    秦慎看着满案之物面色陡然转冷,勃然怒道:“执法此为何意?”
    “莫非秦千人怕了?”王睦对他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戏谑看他一眼,自顾自的拿起长弓箭矢,开始把玩打量。
    秦慎冷哼一声,昂首道:“我连执法究竟所为何事都不知晓,又有何惧?只是执法这般行为,却又与那些娼盗之辈有何分别?”
    王睦闻言拍案而起,冷眼相看间眼睑一缩,寒芒如电,杀气陡升。
    窦义及另一人见气氛猛然转沉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正要开口劝说,只见王睦扬手一摆,一字一顿森然道:“我今日必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秦慎冷笑连连,回呛道:“我这才刚入营帐,连事情都未弄明白,却不知如何才能死得心服口服?”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又何必在这故作姿态?”王睦嘲弄言罢,又逼视道:“再说我自有判断,莫非你却心虚?”
    秦慎一梗脖子嗤之以鼻,不屑道:“我身正不怕影斜,又有何心虚?”
    王睦点了点头,一副教你马上死个明白的表情,忽然道:“可否将你冠带取下?”
    秦慎大无畏的一把扯掉冠带方巾,赫然露出内里的四方髻。
    他来这个时代将近五月,面对渐渐变长的头发以前也很苦恼,每次都是自己随意盘起,将其压在冠带之下。
    而后碰到如诗如画,她们的手法却是极巧,能够将他还不算太长的头发束起标准的四方髻,而他自己又根本不会,是以回到军营也不敢散掉,没想到此刻居然还有这种好处。
    王睦看着他虽然束着却略显稀少的发髻丝毫不觉意外,逼视着继续道:“秦千人又可否将头发打散呢?”
    秦慎面色猛的一变气极反笑,冷眼回敬中双目射出森寒电芒毫不相让的与他对视,悲怆中夹杂着愤懑的疾声道:“执法手握生杀大权,视天下苍生为猪狗,待三公九卿为奴仆,要打要杀谁敢不从?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千人,执法若是要杀,尽管动手便是,又何必极尽所能羞辱于我?”
    言罢微微一顿,狠厉道:“执法若想要我如乞丐囚犯般披头散发,大可从我尸体之上踏过,一偿夙愿!”
    王睦甫一闻言便面现怒色,及后更是变了数变。
    绣衣及他的名声或许是不太好,但是还从未有人说得这么难堪,就算皇帝,也不敢说将三公九卿视若奴仆,待天下苍生为猪狗。
    冷漠、阴鸷、愤怒、犹豫等各种复杂表情交织在他脸上,不尽言表,复杂之极。
    执掌绣衣十余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他恨不能立马一剑将对方斩杀于地,然而……
    帐内静至落针可闻。
    空气中充满了森冷气息,还有那浓厚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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