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蔓做了个很混乱的梦。
    她梦到自己还住在郁家泽的别墅里, 窗户都被封死了,所有透光的部分都被木板一块一块地钉起来,不见天日。
    她慌张的跑向大门, 然而那里却比窗户更加夸张, 铁合金将门板重新包出了一层没有锁孔的门。
    没有路可以逃了。
    她仓皇地倒退两步, 咚一下,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鼻端传来异常刺鼻的血腥气味, 乌蔓浑身僵硬, 不敢回头。
    郁家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鸟, 你要去哪儿?”
    她竭力遏制住自己因为恐惧而发颤的声音:“我要离开你。”
    原本会以为等来他的狂怒, 他却是淡淡的, 俯身到她耳边说:“行啊, 那你走吧。”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 四面的墙壁像剧场搭建的纸棚,哐哐哐往下塌陷。
    她终于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却依然一片漆黑。四周是一幢连环别墅, 错落的树木连成一片黑黢黢的剪影, 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柔软的草丛,她呆滞地坐在其中, 面前蹲着黑色大衣的郁家泽。
    血腥的气味更加浓重了。分不清是来自于他身上,还是她自己。
    但不知道是因为适应了那股味道,抑或是恐惧到了极限, 战栗的身体逐渐麻木。
    她盯着他,苍白地问:“你真的肯放我走?”
    郁家泽简单地嗯了一声, 说:“因为我得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
    不远处,呼啸的警笛逐渐靠拢,但听起来非常失真。像局部地区的一场雷阵雨, 能感知到,却下不到这儿。
    郁家泽却对那个声音格外敏感,他抬起手,捂住了乌蔓的耳朵。
    她的世界瞬间死寂,一丝风声都没有。
    身体唯一的感官,来自于眼睛接收的画面:郁家泽嘴形张合,无声地说着两句话。
    ……但他说了什么呢?乌蔓分辨不清,只感觉到眼前天旋地转,无数个重影。
    一切都是破碎的。
    要将人吞噬的黑里,上帝忽然用力撕开了一条缝隙,扔下了蓝红色旋转的微光,随着那声越来越急促的警笛,一切都骤然变得鲜明起来。
    远处港口的汽笛声,大门破开的吱嘎声,纷纷扰扰的脚步声。
    一群穿着洛城警署
    制服的警察举着枪,声势浩大地朝两个人逼近。确切地说,是朝着她身边的郁家泽逼近。
    接着,那把空弹的手/枪抵上了她的太阳穴。
    枪口还散发着刚才发射过后滚烫的余热,郁家泽毫不留情地往她柔嫩的肌肤上深怼,一眼不眨地冷声。
    “不要过来,不然这个女人会死在我手上。”
    警察闻言不敢冒进,眼睁睁地看着郁家泽勒着她就要往外走。
    乌蔓一寸一寸地偏过头,和郁家泽对视,撞进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没有喜,没有怒,没有悲,甚至没有生机。
    她听到一句撕心裂肺的大喊:“不用怕,他的枪没有子弹了!”
    奇怪,那个声音和她特别相似,好像就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砰——”
    剧烈的声音传来,身边的人瞬间松开了她。
    她机械地转过头,又回到了郁家泽的别墅里。
    这一次,窗户洞开,大门也敞着。郁家泽抱着一束烟花进门,他黑色大衣的衣角还残留着洁白的雪花。
    客厅的日历挂着大年三十的标,时钟即将指向十二点。
    郁家泽嫌弃地把烟花桶往她的怀里一扔,说道:“给你买的,要放快点放。”
    “谢谢,要一起过来看吗?”
    郁家泽皱眉:“都说了我不喜欢烟花。”
    “好吧,那我自己去门口放咯。”
    她兴致不减,乐颠颠地抱着它出了门,走到皑皑的雪地中。
    “算了,我陪你去吧。”
    郁家泽嘟囔一声,还是跟了上来。
    “砰——”
    那声音和枪声重叠。
    时钟走到了十二点,烟花一束又一束腾空升起,璀璨得不似人间。
    落下的烟灰,纷纷飘到了郁家泽的头顶,穿透他的身体,迸出一丝一丝的血迹。
    烟花燃尽,满地寥落。
    他躺在金粉的血泊中,看着她,透出一丝安详的满足。
    四周变得那么安静,只余下残留的烟灰在风里嘶响。
    于是乌蔓听见了,他捂住自己耳朵时遗留的那两句话。
    ——“我说过,我最后去的地方,一定会是你的身边。”
    ——“你看,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不像你,骗子。”
    “子弹击中了肾脏,但伤口打得很巧,不致命,现在危及生命的是病
    人失血过多,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我们会全力救治的,但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
    此时的乌蔓还深陷在那片纯白的雪地里。
    郁家泽残留的那两句话像一把刺刀,从她的腹部穿透到后腰,捅出大量的鲜血,滴落在雪上,开出妖冶的曼珠沙华。
    好冷啊。
    她哆哆嗦嗦地环抱住自己,想取暖,却依然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就像面前这栋失去生气的别墅。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为什么却一步也走不动了呢?
    她好不甘心。
    随着血一起滴落的,是她滚烫的眼泪。
    阿姐,阿姐。
    朦胧中,夜空里传来非常飘渺的呼喊,那声音辽阔又高远,像从九霄云层之外投射过来的。
    她拼命地仰起头,望着看不见光的漆黑夜空。
    阿姐,不要睡。
    那声音坚持不懈地呼喊她,带着湿润的潮意。
    于是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夜雨,浇灌了龟裂的伤口。
    那个声音开始语不成调地嘶吼。
    如果你离开,我也会跟着你离开!你听见没有!
    ……
    “病人的脉搏开始回升……”
    “除颤器准备……”
    ……
    乌蔓咬着牙,从血和雪交融的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雨越落越大,那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哽咽。
    阿姐,我是认真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丢下我。
    我盼了你十多年,但才拥有你不到十多天,你不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乌蔓鼻头一酸,疯狂地摇头。
    她忍住浑身痉挛的剧痛,深一脚浅一脚,与别墅背驰而道的方向走去。中途跌倒,她再也站不起来,也要爬着继续向前。
    血蜿蜒地留了一路,时间不知不觉走得越来越快,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挥散了暗涌,使得呼唤她的声音愈发清晰。
    她终于累得无法再前行,脸贴着雪面,喘着粗气,却没有预想之中的寒冷。
    原来身下的积雪随着日出的到来,融化了。露出底下被覆盖的,一朵伶仃的樱花。
    乌蔓望着那朵花,伸出手臂,想够住他。
    想让他带自己逃离这片荒凉又血腥的冬夜。
    她伸长指尖,只差零点零毫米的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点
    了。
    乌蔓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
    病房里,苍白的四壁如同梦境中的雪地。
    乌蔓轻轻掀开眼皮,分不清周围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一个胡渣邋遢的人影抓上她的手,用梦境中相似的声线喊她。
    “阿姐!”
    她的手掌被他贴在脸侧,还有点扎手,可如此暖和。
    乌蔓无法扭动头,只能稍微转动瞳仁,斜斜地看向床边。
    追野乱糟糟地贴在床头,整个人落魄得如同街头流浪汉,根本看不出他是上一期《时代周刊》封面上意气风发的青年。
    他声音喑哑,平静的语气中泄漏了一丝极恐惧的颤抖。
    “你差一点点就丢下我了。”
    她微微扯动嘴角,对上他因过度疲劳和担忧而充血的眼睛,气若游丝地笑。
    “怎么会。我还欠我的小孩儿……一场目黑川的樱花没看呢。”
    追野听到她的回答,眼眶中一直憋着的泪水唰地淌下来。
    他立刻低下头,粗暴地揉掉。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乌蔓慢慢张开嘴,似乎在进行着内心的撕扯。
    最后,她还是问出口:“郁家泽呢……”
    追野微微一怔,尔后压抑着万千情绪简单地说。
    “他死了。”
    乌蔓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保持这个姿势看了一分钟,眼神却没有焦点。
    半晌,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在梦里,好像听见烟花的声音了。”
    乌蔓的病情刚稳定下来没几日,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唐嘉荣和唐映雪。
    追野没让这两个人接近阿姐的病房,将他们拦在了外头。他带来的保镖和他们的保镖对峙,唐嘉荣沉声说:“我是她父亲,你没资格拦我。”
    “恐怕你不会需要她这个女儿了。”追野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扫过唐映雪,“你们还不知道吧?她被枪击到的部位,是她的肾。”
    “……?!”
    唐嘉荣刹那血色尽失。
    唐映雪听闻这个消息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追野:“你给我让开!我要亲自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追野一动不动地堵在她跟前,冷凝地垂下眼睛看她。
    “开枪的人是警察,你去问他们。”
    “我偏要问乌
    蔓!”唐映雪一字一顿,“我未婚夫死了,我连质问的权力都没有吗?!”
    “你未婚夫朝我阿姐开枪!她差点死了!你他妈哪来的脸气势汹汹地要找她质问?!要质问,就去质问你阴间的未婚夫。”追野被瞬间点着,丝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口的方向让她滚,“她很有可能会触发ptsd,因此有关绑架的任何事情,我绝不会再让她回忆一遍,懂吗?这是二次谋杀。”
    唐映雪被他在人前训得颜面尽失,下意识地看向唐嘉荣,气急败坏地求助:“爸……”
    唐嘉荣拍了拍她,蹙着眉头对追野道:“你上来天台,我们单独说。”
    追野让赵博语带着保镖守在乌蔓的病房门口,一定不能够让唐映雪进去,这才和唐嘉荣上了天台。
    追野开门见山道:“如果你们是来关心她的,那你们已经知道她脱离危险,可以走了。如果你是来替唐映雪要什么所谓的‘真相’,那也请你们立刻离开,出门左转警察局。”
    唐嘉荣倒是笑了笑:“你就是上次蔓蔓提到过的男朋友吧。我也知道你,最近不论在国际还是国内都风头很盛。但年轻人啊,一旦飘了,就很容易目中无人。”
    “别和我扯什么冠冕堂皇的,我最近没耐心听这些狗屁。”追野完全不吃他这套,“如果你是以乌蔓父亲的身份来和我说教,那么就请你最起码先做出一点父亲的样子,行吗?”
    唐嘉荣三番两次被他驳斥,脸色青白,终于伪装不下去。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斥责我父亲当得不够格?”
    “你哪里够格?你了解这些年乌蔓的过去吗?你有认真调查过吗?有关于她的童年时代你又知道多少?”
    唐嘉荣语塞,半天缓缓才道:“我……她都说过给我听啊,她童年过得不错。”
    “不错?”追野哂笑,“如果你认为宁愿辍学也要离家逃开她妈妈,跟着三流巡演剧乐舞团在各个穷乡僻壤厮混,被目不识丁的猥琐老男人灌酒揩油算是过得不错的话。”
    唐嘉荣愕然:“离家出走?语兰不是对她很好吗?”
    “好?她是这么对你说的吗?”追野从怀中掏出一根烟,急于吐出胸中郁结的雾气,“作为唐家一家之主,见过那
    么多人,会不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吗?只不过,你选择相信你想听的好话。”
    唐嘉荣被追野一眼戳穿,强撑着镇定说:“你才和蔓蔓认识多久,说得好像你很知道她似的。”
    “她十九岁那年,我就认识她了。当时她对我说过一句话,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爸妈都爱自己的小孩。那时候我不懂,但现在看到你,我知道了。”追野向空中吐出烟圈,遮住了他的表情,“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爸妈对孩子可以如此残忍,一个逼人成凤,小时候连顿肯德基都不让她吃。另一个不惜将她的身体作为自己女儿的储备粮,别说女儿了,他有将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吗?”
    说到一个人这三个字,追野的声线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他剧烈地吞咽了一下。
    “我的阿姐没有一天享受过作为孩子的任性时光,可就这样她也明明艳艳地长大,想活得更好。她不是没错,依附郁家泽是她做的最错的事。但这不能全怪她吧?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也许,那个时候,只有郁家泽能给她一点温暖。如果一个孩子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的,她就太容易被似是而非的爱所打动了。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因为你。”
    唐嘉荣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一个字。
    追野挥散空中的烟雾,露出底下倦怠的脸色。
    “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满足捐献的要求了,协议作废,她身上没有可以被榨干的部分了,那么从今往后就不要来打扰我们了,可以吗?你们都不心疼她,不爱她,没有关系,也不重要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她是我的阿姐,也是我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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