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伶不太确定陈一乘是否应允了她的请求。
    他把她留在车里,然后下了车,不再同她言语。
    这似乎才是陈一乘真正的行事风格,他决定好的事情不会容她来说叁道四,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以前对她的那些好全是出了格的宠溺,不能一概当真的事情她全都信以为真。
    但后悔应是来不及了。
    玉伶先是试着用锁在身后的手反拨车门把手,可不管她再怎么尝试,腕处都被手铐刮破了皮,仍不能打开车门。
    没什么法子的她只好转而跪在后座上,往谢沛的方向看去。
    雨有了愈来愈大的趋势,哗啦声噼啪声不绝于耳。
    水在后方的挡风玻璃上一注接一注地淌流,灯影和人影则像是水里散开的油墨,在黑压压的天底下晕染然后混成分不清的一团。
    她只见陈一乘走远的背影,猜测着那边首先朝陈一乘的方向走了好几步的人是谢沛。
    吵闹的声音小了,也在雨势里愈发听不真切了。
    断断续续地交谈,玉伶只蒙猜着他们在讲一些帮派和生意的事情,就算听清了也是她不大懂的玩意儿。
    在锦锡这个地界,帮派和军部倒是因为遍地的外国人,如今更多的是因为东国人而有了短暂的制衡。
    自上到委员会,到下至各个军分区,概有明令且纂写律法要禁毒烟,以肃军纪,壮强国民;而像谢沛这种黑混的,都是自成规矩,也有他们自个儿的道义,但黑钱是要挣的,红丸阿片吗啡全都要插一手,更是会钻那自种自抽的空子,货源有来路,打点上下的钱也自是不愁,肥了当然也没人敢去撬,再说他们大都是些不好惹的地痞恶霸。ìzℎànsℎū.čom(izhanshu.com)
    玉伶但想陈一乘不会单单为了她来做亏本的买卖,所以得找个黑吃黑的由头,他既要独善其身,也要保证军部和锦锡的龙头们不会真的闹开,叫国民政府的建国军看了笑话事小,让东国人抓到什么话柄闹事来才是真的雪上加霜。
    且港口这种调货上货的地方不会短了谢沛那边的人,照理来说,谢沛才算地头蛇。
    就算陈一乘再怎么算计好了,要在今日如此草率地杀了谢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玉伶冷静下来后,像是得了安慰一般好受许多。
    果然陈一乘在她身边的时候心境就是混乱的,总不得好。
    玉伶见他们接语片刻,并未有什么交手冲突,谢沛那边人也不少,安了心。
    不……就算过了今天,那明天后天呢?
    玉伶的心又乱了起来。
    只是回过来想着谢沛的伤势,那股浓烈到让她有些反胃的血腥气似乎仍然萦绕在鼻尖,让她直直盯看着雨中谢沛的身影,想着他身上刚换好的纱布现下要是再打湿了,一时半会儿换不了可怎么办。
    可她今早在谢沛公寓的窗边发呆的时候,明明在想的是他能去死就好了。
    又见陈一乘向他的一个兵招了手,那人给他递了一把撑开的伞。
    然后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玉伶忙缩回自己的身体,好好坐在了后座上。
    指尖不知缘故地在发抖,手心也是凉的,这车厢里没了陈一乘好似冷如冰窟,怎么都暖不起来。
    垂首干坐几时,车门被再次打开。
    听得陈一乘道:
    “下来罢。”
    玉伶猫着身子下了车,钻入他的伞底。
    她一直没有抬头,在数地面上那些的小水洼。
    直到她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皮鞋。
    他只身一人走了过来,那双鞋是她今早看他换上的。
    玉伶的视线顺着往上移,一眼便对上了谢沛的目光,见到了他鬓边顺着他的刚毅轮廓往下滑落的雨水,像是她绝对不可能看见的眼泪。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欲言又止的表情更像是在忧心,但这种只看着她的灼灼目光似是有着连雨都隔不断也浇不灭的盛烈,像他也不像他。
    也许谢沛真的信了她昨晚在床上堆给他的那些情话罢?
    她以为他不会信的。
    毕竟他经常说她在耍一些无用又做作的把戏,他早就看穿了,骗不过他去的。
    “囡囡,跟我回去。”
    谢沛终究还是先开了口,大雨中的他对她仿佛没有那么强势了,是平时哄着她的口吻。
    大抵他并没有自信到玉伶一定会像之前那个在渠县的雨天一样,离了陈一乘的她会哭着撞进他的怀里,只给他看她的万般委屈。
    陈一乘侧前一步,在玉伶还未回答的时候便挡住了她的半个身体。
    玉伶张口闭口,本是她提出来的要求却又现来犹豫徘徊,最后狠了心,回道:
    “不了。”
    “陈军长于我有恩情,又为我赎了身,玉伶当是跟着他,服侍他一辈子的。”
    玉伶只敢低着头说闷话,这时却听见陈一乘拔枪上膛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发现是谢沛朝他们走了两步。
    “他妈的陈一乘你铐着她逼她说这种屁话算什么本事?!”
    不知为何,玉伶听得谢沛的这一声吼,抬眼看他的时候竟有了满眼泪水。
    余光却也见得陈一乘冷到不能再冷的面色。
    可陈一乘突然扯住玉伶的手臂,拉着她,将她往前推了一步。
    她不相信他是吃下了谢沛的激将法。
    玉伶疑惑地看向陈一乘,没法动手擦去的泪水像是在添乱一般于此时滑出眼眶。
    他并没看她,而是俯身解她的手铐,用她和谢沛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你自己选。”
    同时把他手中已经上好膛的枪塞到了她手中。
    明明自己的手腕都抬僵了,这种时候竟然还抖得厉害,根本拿不稳。
    玉伶再度看向陈一乘。
    他漠视了她原本想给别的男人看的眼泪,转而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冰冷眼神。
    这时又听见蹚水的脚步声,玉伶忙举枪对朝她走近谢沛说道:
    “沛爷,玉伶不愿走。”
    谢沛的目光于玉伶和她手中的枪来回游移,蓦地勾起嘴角,摆了一个根本没有笑意的笑。
    “长本事了。”他直盯着玉伶惊惶不已的脸,余光里尽是她那颤得不行的手腕,再次向她走近一步的同时,还指着自己的胸口,“你有胆子往这里打,老子他妈的就站你面前,你甄玉伶可别下不去手!”
    玉伶的眼泪霎时涌得像是这绵绵的雨,一片模糊。
    但是仍然僵持着,她在谢沛决绝的眼神下一动不动,抽抽噎噎地哭,半个字都没能够再说出口。
    可这时她的手被握住了。
    ……异常温暖。
    玉伶抬头看着为她撑伞的陈一乘,绷紧的手腕顿时放松,头重脚轻的身体朝后倒去。
    枪掉在地上,溅起的泥水全都洒在了脚背,脏兮兮的。
    陈一乘接住了玉伶,她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臂膀,顺从地让他半拥她在怀里。
    只是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刺的是旁人的眼。
    “谢先生,没必要拿你对手底下人的那套来强迫她,这也不算什么本事。”
    埋首于陈一乘胸前的玉伶听得谢沛半讽半嘲地道:
    “我强迫她?!”
    “当然是我强迫了她。”
    “……算我谢沛看走眼了。”
    “今天才知道这女人真真是喂不熟又养不乖,这样的白眼狼你陈军长半夜搂在怀里,可要当心她咬断你的脖子。”
    陈一乘打开车门。
    然后回道:
    “谢先生从来不缺女人,这种话当属经验之谈了。”
    “货有不好卖的时候,人心也是会变的,你的伤……再加上这多事之秋,不如先担心自己的好。”
    “……我后天会让人在章鸣茶馆等着谢先生。”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玉伶强撑着精神朝谢沛递眼神,张嘴想说话却被陈一乘推进了车里。
    陈一乘跟着上了车,很快带上了车门。
    她甚至来不及对谢沛说一句——
    “别去。”
    可谢沛定是不会再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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