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贺太子之喜,本殿未备厚礼,暂以切脍相祝,不知太子以为如何?”
    归云书坐回席上,神色凄然,倒也没听清李琮又站起来说了什么。至于多摩嘛,他来长安的时间还不算长,饮食穿衣仍按突厥旧俗,压根就不明白李琮说的切脍是什么意思。
    太子李环一听昭阳要表演刀法立刻来了精神,和吃喝玩乐有关的事情,他向来是有兴致的。他兴奋得直拍手,向满座宾客大声夸耀:
    “昭阳刀法出神入化,用来切脍大材小用,座中诸公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李琮走出席位,侍从为她奉上专门切脍用的鱼刀,她低头去看还在水中游动的鲜鲈,眼神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
    多摩恍然大悟,喃喃道:“汉人不是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怎么能让公主殿下做这样低贱的事?”
    在外人面前,归云书一直是端方有礼的翩翩君子。
    更何况,多摩耍起浑来,可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
    于是,归太傅侧过身子,与多摩说:“大唐尚武,女子男子一律以体健身强为美。席间舞刀弄枪并不合适,生切鱼脍即可表现刀法,又有风雅之意,近来在长安贵族之中甚为流行。”
    多摩点点头,向好心为他解释的归太傅道谢,这位郎君虽然一看就是个病秧子,但心肠还是蛮好的嘛!
    李琮没有留意席间的暗潮汹涌,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盆中的鲈鱼上。她行军的时候,别说杀鱼了,兔子、田鼠、大雁也都是自己去宰来吃,没想到当时她是为了活命,回了长安这反倒成为一种流行。
    她单手拎出一条鱼来,那鱼儿离开水面,不住挣扎,李琮眼疾手快,上去先拿刀背把鱼敲晕,随后挖去内脏、砍去鱼鳍,行云流水般把废料丢进一旁备好的木桶里。
    别的不说,就这一手就要胜过长安城中不少食店中的厨子。
    席间众人无不赞叹,但一想昭阳公主杀人之时也如此时杀鱼一般利落,不免胆寒。
    唯有多摩望着神态自若的李琮,露出如痴如醉的目光。归太傅被飘过来的血腥气熏得直头疼,看到多摩的眼神更觉郁闷,随侍的仆人即时地为他献上一份薄荷香,霎时缓解不少。
    归云书道了声谢,那仆人却说,这是李琮特意为他准备的。
    她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是真的很好。
    归云书苦笑不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全场最耀眼的那个人。
    飞蛾扑火。
    明知道会死,可他还是忍不住。
    李琮“啪”地一声把处理好的全鱼扔到空中,刀刃一划,分作两半,她先捏起半条鱼尾,用刀尖飞速剔下鱼肉,鱼肉一片片地顺次码好,盛在雪白的瓷盘之中,似半扇开屏的孔雀尾羽精巧别致。
    另一半鱼肉,仍作同一处理。
    这又是宰鱼,又是切脍,说起来步骤不少,可李琮只在几息之间完成,一把鱼刀生生被她舞得上下翻飞,叫人眼花缭乱。
    “好了。”
    李琮叁下五除二,不多时就片好了所有鲈鱼,宾客还未反应过来,仆从就鱼贯而入,各领鱼脍下去。
    李环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只见那鱼脍薄如蝉翼,透过一层朦胧的月光看去,更显得不似凡间俗物。
    “妙!妙!昭阳真是好刀法!”
    李琮搁下鱼刀,笑了下,说:“太子谬赞。”
    说完,她就回到了坐席。
    有几个官员先夸了夸她,又夸了今日宴席之盛,最后夸了夸天子之德,现在正喝上头了,非要以鱼脍为题作诗。
    丝竹管弦,酒水舞乐。李琮不再参与,只静静地喝酒吃菜。
    “大将军,这个真好吃。”
    趁人多热闹,多摩越过中间的归云书,直接绕到了李琮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她。他不是那些溜须拍马的文人,也不会作什么五绝七律,他只知道好吃就是好吃,一想起是李琮亲手切的,那就更好吃了。
    宴席之上,也只有这个异域来的大将军,才会如此不顾礼节,也不管世人异样的目光,哈巴狗一样贴在昭阳公主身边。
    多摩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他爱上一位姓窦的娘子。
    多摩毫不掩饰他对李琮的爱意,丝毫没有怀化大将军的架子,公主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加之千岁本就姓窦,众人私下里纷纷猜测,多摩说的那个女子,分明就是昭阳公主嘛,只是为了隐晦些,才说是一位窦姓娘子。
    归云书眼睛没有偏转一点,他不喜欢喧闹的场合,胃口不好也吃不下东西,但一旁席位上的两个人说了什么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你就多吃一点。”
    她把自己那份尽数拨给多摩,多摩缠着她要她喂,她撂下筷子,说了句:“本殿可以帮你割开喉咙直接倒进去。”
    归云书有些想笑,心头又泛起阵阵酸意。
    阿琮不知道在外人眼里,她与多摩有多么亲密。如今的他很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外人。
    多摩大嚼特嚼,鱼脍这么精细的食物,他却吃得狼吞虎咽,一点也不文雅。李琮耳朵尖,听见有人嘲笑多摩粗俗,多摩应该也听到了,可他好像不在意除了李琮之外的任何人。
    李琮一眼瞪了过去,那些嚼舌根的男人纷纷闭嘴。
    “不知殿下身侧可否还能坐下一人?”
    是柴嵘。
    归云书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一个还没走呢,一个又来了,她的身旁总是不缺人的。莫说是这两个针锋相对的武将,就连崔匪那呆头鹅,也坐在下首,时不时地往阿琮的方向看。
    “本殿说不愿意你就不坐了?”
    她好像翻了一个白眼,又饮下一杯烈酒。
    柴嵘少见地没穿红衣,而是穿了紫色官袍。他人年轻,别的大员服紫显得贵气,柴嵘穿着却很艳丽动人。
    两个有着杀父之仇的异族将领,因她同坐把酒言欢。
    同样,李琮和阿史那多摩之间也有杀父之仇,她与杨昭之间也有杀父之仇。可阿史那多摩和杨昭日后只会成为史书中的两个名字,留下的是窦多摩与归云书。
    那么多仇恨混在一处,造成了今日这和谐得有些诡异的画面。
    暗流涌动。
    “阿琮,你今日做的鱼脍味道很好。”柴嵘挑衅地看了一眼多摩,说:“但没有你烤的野兔好吃呢。”
    她笑,顺水推舟道:“子峥若是想吃,下次再打来烤一只便是。”
    果不其然,柴嵘与窦多摩怒视对方,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掐起来似的。归云书拎起双箸,犹疑地看着那片鱼脍,似乎在想怎么入口合适。
    他分了神,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李琮站了起来,直到她用筷子打掉他夹起来的鱼脍,归云书如梦初醒一般,抬头仰望着她。
    “阿琮……”
    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归太傅的这声阿琮只掉进昭阳公主的耳朵里,别人谁也没有听见。
    “太傅,你的肠胃不好,不可食生冷之物。”
    他愣愣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手里的筷子掉在地衣上也未曾发觉。
    万籁俱寂,心外皆空。
    是什么声音震耳欲聋?
    归云书抚上自己的心口,忽然明白,原来是他心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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