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渊还穿着六品文官的常服,一路入了乾清宫。
    宫廷巍峨,庄严肃穆。
    殿宇美轮美奂,左右内侍垂手而立,面目平静,似泥胎木偶,没有自己的情绪。
    内侍引周临渊到了殿前阶外,低声道:周翰林稍等。
    转身进去传话。
    宽阔的书房里,几根高柱,帐幔在穿堂风下轻轻飘动,似窗外云霞。
    皇帝坐在案前,眉心竖纹颇重,神色极淡,那种淡,不是常人所有的冷淡,而是目之所及,皆为蝼蚁的冷漠。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有这样一张淡漠的容颜。
    天子喜静,不喜惊扰。
    贴身内侍走上前去回话,因怕气息过重,喷在皇帝耳侧,大气不出,吐字又不敢含糊,言语间是十分的小心翼翼与恭敬:皇上,周翰林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手里把着的一串佛珠,捻了起来,似毫不在乎地说:叫他进来。
    内侍又出去引了周临渊入内。
    周临渊行大礼:微臣,参见吾皇。
    他年轻,纵然身份尊贵,在皇帝面前也算小辈。
    周文怀过来也许还有椅子坐,他这样的年纪,却是没有的。
    皇帝含含糊糊地嗯,也不知是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声音,还是一声应答。
    良久,才道:周临渊。
    周临渊不抬头颅,回道:臣在。
    皇帝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回荡在殿内:朕记得你,你是朕钦点的戊戌科进士。
    周临渊应道:是。
    皇帝笑了笑,混不似人的笑声,自有浑然天成的天家威严所在,将殿内一切死物活物,衬成了缸里养的鱼。再怎么游,始终只有眼前这一方天地,僭越不过去。
    朕,当时想点你为探花郎。是你父亲提前在朕面前提过,小子轻浮,不容高看,朕才只点了你为进士。皇帝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唇角带笑:朕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文章甚合朕心。周临渊,朕没钦点你为三甲,心中可有不服?
    周临渊淡垂眼睫,道:没有。
    皇帝又嗯一声,淡淡道:抬起头来。
    周临渊徐徐抬头,眼眸却只抬到书案高度,并未直视天颜。
    皇帝换了个姿态,靠在椅子上,笑赞道:好个美男子。戊戌科状元,差你远矣。
    周临渊伏下|身去:皇上谬赞。
    后来,皇帝便没说话了。
    直到风吹开了他桌前的奏折,他才闲闲地顺手翻开,说:你的奏折,朕看过了。又道:朕看了好几遍,寤寐思之。音调拖得很长。
    一旁内侍,脑袋更低了。
    能叫天子反复看到失眠的奏折,不是大喜,就是忧恼之事。
    显然,周临渊呈上来的可不是喜事。
    皇帝叹了口气,话家常似的问道:周三郎可有悔意?
    周临渊掌心在地面印出两个掌印,身子缓缓伏到底,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沉而坚:臣,读圣贤书,得天子钦点入仕,无悔。
    皇帝哼笑一声,直赞:好,好,好个无悔。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急匆匆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低语。
    天子脸色阴沉下去,却并未大怒,龙椅养得人喜怒不形于色,他已极为克制。
    周临渊大抵猜到,内阁阁臣请辞的奏章,要呈上来了。
    皇帝挥着明黄的宽袖,冷声道:周三郎,先出去候着吧。
    周临渊退下,跪在殿外。
    是夜,殿内灯火通明。
    六个阁臣,四个跪在殿外,等皇帝召见。
    皇帝隔窗看着跪在外面的四人,默然不语。
    折子还没呈上来,他已经猜到了。
    这四个人,都是来请辞的。
    他吩咐内侍:跟他们说,太晚了,都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议。陈阁老膝盖不好,仔细搀扶。周文怀纵然年轻,他儿子还年纪小,不能这么陪着他们一起折腾,落下病根可不好。
    这是想主动说和,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然而外面四人,不为所动。
    皇帝打发出去的内侍,空手而归。
    天子眼下一点点显出乌青。
    天光大亮,宫殿内外的人,都有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和麻木无知觉的双腿。
    太阳升起,皇帝才终于见了阁臣。
    自内阁首辅、到次辅群辅,四人一一请辞。
    然,皇帝笑着挽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时间,说得臣子涕泪纵横。
    阁臣们见好就收,请辞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宋元贞的案件,皇帝道:三司会审,该查就查,一定要还官员一个清白。
    群臣高呼:皇上圣明。
    折腾到天幕降临,一切尘埃落定。
    内侍提醒皇帝:皇上,周翰林还在外跪着。
    皇帝望向天空,星子闪烁。
    他道:让他进来。
    内侍搀着周临渊进殿,他脸色苍白,唇色更是毫无血色,一双眼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微微带着些许霜雪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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