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维夏,到了五月初天儿便越发溽热,武安侯府里正是一片夏凉景,井汲铅华水,扇织鸳鸯纹,房中摆了冒白雾的冰鉴,榻上换了蚕丝织的薄被,外头赫赫炎炎便化成了清爽怡人。
    长安暑热,街上行人都少了许多,容霄打点了大理寺狱中的狱卒请他多看顾着林勉之,又着人留心着蒋培府上动静,诸事安排好后,便与林时清每日待在置着冰的房里懒得走动,或是赏论琵琶或是摆弄些新巧玩意儿,到了晚上再在床笫间云雨缠绵的闹几回,倒也过得闲适。
    到了端阳节前两日,那蒋培遍邀京中学子于端阳之时往他别苑中宴饮,容霄便与陆其思通了信儿,待陆其思赴宴那日投石问路后两人再聚首商议。
    及至端阳当日,到处粽叶结绿、艾符飘香,曲江的蒋家别苑中正是宾客盈门。长安多才俊,从前林勉之在文人之中声望甚重,如今蒋培见济济文士皆聚于他面前,心中自是得意,便拿出了十足的热情招呼众人,?觞?咏,十分热闹。
    却说武安侯府这头儿,亦是碧艾香蒲处处忙。府中众人刚分完米粽戴完五彩缕,门上便传话说张玉成带着一帮人来寻容霄出去,道是城外河上正赛着龙舟,他们这群人也该去瞧瞧热闹顺道一聚。
    因前段时间容霄都无暇与这群朋友相见,便也只得答应下来,他心中却又顾念着林时清,只搂着她犹豫难舍道,“清娘要不同我一起?”
    “你们一群男子在一块儿我也不便露面,且我今日也想约着月娘姐姐出来见一见,”林时清笑劝着,“侯爷只安心去便是了,只是莫饮太多酒。”
    “我一定听清娘的。清娘出去见见人也好,这几日只待在房里也憋闷。”容霄像团麦芽糖一般黏在她身上厮缠了好一番,才恋恋不舍出了门去。
    林时清原就打算着寻空当见沉月娘一面,一来自出了集悦园后两人再未曾见过,到底沉月娘曾真心助她,她自然也挂念,二来那避子的香囊佩戴了不少时日,也不知其中的药材是否会失了药性,她便想着索性寻了沉月娘求了那方子,以后也好随时配了药更换。
    于是林时清着人给沉月娘去了信儿,午后便携了揽星携月并几个有些身手的仆从,去往两人约定的茶楼。
    沉月娘早一刻钟已到二楼雅间内,一见林时清进来便喜上眉梢忙拉着她坐,“呀,你如今这气色真是好!一见你这样子便知你这些日子过得舒心。”
    “姐姐怎得刚一见面便打趣我?这是我的侍女揽星携月,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林时清挽着她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沉月娘姐姐,在集悦园里多亏她常关照我。”
    叁人相互见了礼,沉月娘便不禁连声笑叹,“好!好!两位姑娘定是也受了不少苦,现在你们主仆又能聚在一块儿,这般便最好。”
    “姐姐说的极是,也万幸如今他们两个又能到我身边。”林时清含笑点头,又回身对揽星携月道,“你们先出去要些茶点自歇着吧,我同月娘姐姐说会儿话。”
    沉月娘亦是聪明人,便能猜到是那位武安侯为林时清寻回了这原应被发卖的侍女。待揽星携月掩门出去,她便从袖中取出那避子药方给林时清,又掩唇笑着揶揄道,“想来这武安侯待咱们清娘的确是用心,也难怪气色这样好,唇红齿白的,小脸儿都能掐出水来,我瞧着竟是比从前还要好看。”
    “偏月娘姐姐这嘴上不肯饶人。”林时清微红了脸垂眸羞赧道。
    沉月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当日武安侯为你赎身,我虽是高兴,却总为你忧心。如今看你姿容神态更胜从前,又见这武安侯也不拘着你,愿意让你随性出来,便知他是真看重你,倒是我从前太冷心冷情,只一味固执己见。”
    “姐姐当日也是怕我吃亏,不过姐姐也可放心了,他的确是极尊重我,不曾轻慢我半分。”林时清诚恳道,“只是我也记挂着您,那集悦园也不是能轻松过日子的地方。”
    林时清的话说得委婉,沉月娘也明白她的意思,“我在那地方原是待惯了,一应人事也都应对得游刃有余,你莫挂心。说白了,一来我没什么大本事,二来也无可靠之人可托付,与其出去仰人鼻息,倒不如如今在园中自在。”沉月娘自笑道,“说起这个话头儿,我倒想起一件可笑可叹的事。”
    林时清因沉月娘的境遇心中泛涩,却也温笑道,“月娘姐姐一向爱说故事讲笑话儿,不知这回又是什么新鲜事?”
    “这事儿在平康坊里也不算新鲜了,不知你听没听说过,绛烟阁有位名唤红芍的,原是一掷千金才可博她一笑的花魁娘子。”沉月娘抿了口茶道,“她一向心高气傲,能入她眼的恩客都是有权有势,更有人说她与皇家的人都有往来。却不想她前些时候她竟跟了那太府卿蒋大人,虽听闻那位蒋大人对她百依百顺甚是宠爱,可做给这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妾,想着也膈应。坊里人虽不知她的原由,却都唏嘘不已。”
    林时清闻言微怔,不免记起当日在珍玉铺前所见,那蒋培怀里搂着一娇美女子,想来便是这位红芍姑娘了。她既与蒋培一同出入那铺子,便应是颇得蒋培信任,此刻沉月娘又说她与皇家人都有往来,这般看来那位红芍姑娘定不是简单的娇柔红粉之流。
    沉月娘见林时清默然怔愣着,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沉月娘一向待她诚挚,林时清虽不能将为父陈冤的计划俱说与她,却也愿同她讲些实情,“不瞒姐姐说,这蒋大人曾是我父亲的下属,我父亲当日定罪也是缘自他的检举,是而方才听姐姐一说我才分了神儿。”
    “如此的话……”沉月娘垂头思忖了片刻,又道,“若你有疑虑,我也可帮你去打听打听这位红芍姑娘和蒋大人的事儿。”
    林时清摇了摇头,“我知道姐姐是难得的热心肠,只是此事牵扯复杂,姐姐莫为我趟这浑水。”
    “你这又是什么话?”沉月娘拉着她的手叹道,“我这些年见了来来往往多少人,自不是个傻的,亦有些识人的本事。当日见你周身的气度作风,便知你家中人定也是这般,你才能得如此熏陶。那些官场里牵扯复杂的大事儿我虽不懂,但这点打听闲话的事儿也不算难,风月场里最藏不住消息,你自不必为我操心。”
    林时清闻言已湿了双眼,命途虽多磋磨,她却能遇上这般真心与关怀,无论是容霄还是沉月娘,都让那些磋磨坎坷显得不足为惧。
    “那我便劳烦月娘姐姐了,只是姐姐万事还得先顾着自己周全才是。他日姐姐若有需要我的时候,我定结草衔环、必不辜负姐姐对我的关怀心意。”林时清红着眼笑道。
    “这可是言重了,说句套近乎的话,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也拿你当自家妹子看待。再说这事儿也是举手之劳,哪儿说得上结草衔环呢。”沉月娘也温声道。
    她恍然想起当日在集悦园头一次见林时清的情景,柔柔弱弱的女儿家红着眼,一身清傲却执着的不肯更改分毫,那时起沉月娘便不自主想要帮着她护着她,仿佛是为保护多年前沦落风尘时同样执着的自己。
    仲夏端阳,知交相聚,林时清将自己备好的青粽并五色缕送给沉月娘,两人又叙了一会子话,沉月娘便以有事在身向林时清道别。林时清知晓沉月娘从集悦园出来太久恐又招惹事端,也只能只能无奈与她道别。
    沉月娘走了后林时清又默自沉思着坐了会儿,便出去唤揽星携月一同回府,却不想下楼时竟见容霄那位堂兄与一衣着华丽的女子正上楼来。
    这楼梯原就逼仄,他们立在那儿便阻了林时清叁人下楼的脚步。
    “原来是林小姐,”容霆向林时清躬身作了一揖,“阿霄没跟林小姐一起?”
    林时清不愿与他多言,也不理会他,却听得那女子道,“阿霄表哥没在这儿?”她又上下打量着林时清,面上讶异了一瞬又转而带上了轻蔑之色。
    容霆向那女子安抚的笑了笑,“阿霄也真是,都要议亲了怎还成日在外头到处游逛胡闹。”分明是兄长般温和又有些无奈的语气,却又仿佛带着刺耳的深意。
    林时清并不接这话茬,只冷道,“还请两位让让。”
    “抱歉,从前听闻林家世代傲骨,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林小姐虽不幸经了祸,却还如此清傲。”容霆歉笑道,“只是恰好今日相见,我身为阿霄的堂兄,有些事也不想瞒林小姐。阿霄的年岁也到了议亲的时候,现在容家也有了合适的人选。若林小姐还想保全这身傲骨,便也应懂得识时务知进退,否则到时阿霄明媒正娶了妻子,林小姐这身冰清玉洁的傲骨又怎能禁得住折辱磋磨?”
    “您这一番长篇大论倒真是用心良苦,常听侯爷说您是君子,却不曾想这君子也会言叁语四。”林时清语气平淡,不分给面前人一点儿目光,“想来就像您说的,侯爷平日只知安逸游逛却不解世事,还未能知晓如今长安已是人人都可标榜自己是君子。”
    容霆还欲再言,揽星却径直上前来呛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青天白日的堵着路不让人走,还要说这么多胡话,也忒没眼色!”说着便搡开了容霆。
    容霆从未被这般推搡过,一时间趔趄了一下,又回身看向林时清已走到茶楼门口的身影,心想即便容霄如今宠着她,可救风尘的情谊能有多牢固?若是林时清不问此事,那二人之间便自然有了间隙,若是问,她本万事依附着容霄却这般不安分,恐怕也会让容霄生厌。
    思及此,容霆望向林时清的眼中便生出了些沉郁的热意。
    容霆如何暗自揣测林时清叁人自然不得而知,揽星只气呼呼走在自家小姐身后,携月拉了她一把轻声劝道,“你这是做甚?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
    “我就是看不惯方才那人,他当他是谁,这般爱嚼别人舌根!”揽星怒道。
    携月又扯了扯揽星的袖子,小声叹了口气道,“可那人毕竟是侯爷的堂兄,若那人说的是真的,这……”
    “是不是真的,小姐回去问问侯爷便是,又何必叹什么气?”
    “这话小姐怎么好开口问,小姐如今身份难免尴尬,若侯爷恼了小姐该如何?”携月苦道。
    揽星闻言皱眉,“你如今怎么也怪怪的,这般不肯相信人。”
    携月语重心长叹道,“咱们家遭祸之后看过的人心冷暖还少?太轻易相信人只怕会伤及咱们自己。”
    林时清原本一直未出声,听两人争论不休便出言止道,“好了,原本是没影儿的事,不值得在这里争辩,先回去吧。”
    揽星携月闻言也不再争论,一行人登车回了候府。因容霄早先已叮嘱说今晚他恐怕会回来的晚些,让林时清按时用饭不必等他,林时清便自用了晚膳,又回了房中洗沐。
    揽星携月正取了换洗的寝衣、欲伺候林时清洗浴,却听得林时清在盥室中轻声吩咐道,“天儿太热了,我再多泡一会儿。将寝衣挂在外头架子上便是了,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揽星听她们小姐语气仍沉沉的,便还想再劝两句,携月却向她使了个眼色拉她出来低声道,“你如今怎得事事都向着侯爷?小姐心里不痛快莫不是你还要去添堵?”
    “我哪里是向着侯爷,只不过侯爷与小姐是多好的一对儿,我也不想他们因旁人的闲话起了龃龉。咱们与小姐一同长大,我自是盼着小姐好。”揽星坦诚道,又见携月似是发愣着走神儿,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许是夏日炎热人也容易倦怠。”携月回神摇了摇头道。
    两人正说着,便见容霄满面带笑进了苑门,揽星携月忙向他行礼退了下去。
    容霄原是与林时清待在一处黏她黏惯了,是而外头事儿一了便忙归心似箭的赶了回来。这些日子他与林时清洗沐都不避着彼此,还偶尔会在水中闹几回,他当下便也没什么顾忌兴冲冲便进了盥室。
    谁料一推门,却见林时清旋即转过了身,又伸手捂住了胸口,只睁眼望着他。
    容霄被看得一怔,忙停了脚步问道,“清娘?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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