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短暂的一瞬间,裴墨原本森寒的眸子刹那间就浸润了温柔。
    似乎连这么一丝一毫的冷淡都不愿意叫马车里的人发现,生怕对方从此就怕了他,不愿意同他说话了。
    清冷的月光淡淡地照耀着这一切。
    应和着月光的神祗短暂地入了凡间,一直遥望着月亮的苍狼便低下了他孤傲的头颅,收了自己不知杀过多少猎物的利爪和獠牙,就这么温柔,温柔又安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神祗,他的月亮。
    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浑身凛冽的气质惊扰了那人。
    不敢动,也不能动。
    影二带着一身血气回来时,发现自家主子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手心的两枚玉珠,垂着眸子不知在沉思什么。
    这玉珠本该是有三枚的,少了一枚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主子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一幅温润又翩翩公子的模样,此时这般的漫不经心又随意至极,实在是有些不太寻常。
    这叫影二有些害怕,跪在了距离他主子起码三尺远的地方,低声道:主子,我追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射箭的人已经死了。
    喻雪渊微微颔首,问道:怎么死的?
    一剑封喉。影二道,看伤口,与萧家人的死法十分相似。
    喻雪渊微微皱眉,抬眸望向不远处抱着剑的黑衣男子和他身旁喋喋不休的紫衫公子,又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
    去看看那些逃逸的江湖人士。喻雪渊淡淡道,若是有活口,务必带回来。
    是!
    影二的身影又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香车游行的队伍带着阵阵的鼓声远去了,接单旁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一脸兴奋地与周围人交谈着,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一般。
    那边的黑衣男子和紫衫公子也渐渐隐匿在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喻雪渊垂着眸子看着手里的两枚玉珠,忽地轻笑一声,手指松了松。
    价格不菲的玉珠便顺着指间的缝隙滑了出去,落进了满是泥污的地上,又骨碌碌滚远了。
    第三十九章 夜已深
    盛大的香车游行之后,人群也就缓缓地散了。祁念生不愿意同裴墨一起回去面对自家皇兄,随便就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月色朦胧又清冷,裴墨手里拿着自己的剑,垂着眸子独自穿过一条悠长的小巷。他的眼尾狭长,睫毛短却十分密集,微微垂下眸子是眼角会晕染开一抹如墨的痕迹,就像是一幅烟雨墨画中的人从画卷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沉默着,一遍遍咀嚼着方才的场景,似乎想要把少年一切的细枝末节都镌刻在自己的骨子里,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放过。
    对方浸了汗的清隽身姿,握着铃铛的手,还有环着饰品的精致脚踝。
    那是他的少年。
    小巷悠长又寂静,方才人山人海又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仿佛只是个错觉,与这条巷子没有丝毫的关联。在清冷的月光下,裴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孤独的剑客寂然走了很长的时间,陪伴他的只有手中的剑,和身后的暗长黑影。
    夜间的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泥土的清新和一股淡淡的木樨香。
    裴墨步子一顿,掀起眼皮直直地看了过去。
    小巷的尽头被月色笼罩着,朦胧又美好。在清冷的月光下,少年半靠着墙壁,微微喘着气看着这边的方向。汗水沾湿了他墨色的长发,额间稀碎的发丝如同细小的蛇一般缭绕在他脸颊上,豆大的汗珠此时正一颗一颗地往下滑落着,被清冷的月光照得晶莹剔透。
    他身上原本宽厚又严丝密合的浅金色祭祀华服此时大开着,露出他精细的锁骨和半边肩胛,里衣被汗水浸润得微微透明,也有少许被打湿的发丝缭绕在肩胛和脖颈处。脚上的鞋只歪歪扭扭地穿了一只,上面还沾了不少泥土,另一只不知落在了何处。
    真真是活色生香又撩人心弦。
    裴墨握着剑柄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顾笑庸明显也看到黑衣剑客,脸上笑意明显,带着愉悦和惊喜的意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仿佛落了细碎的光,温柔地盛满了剑客一人。
    他跳完舞就匆匆忙忙地追了过来,头上那顶华美的玉冠太过厚重,被随便地丢在了来的路上。半路嫌硌脚还偷偷摸了一双别人晾在院子里的鞋,就这还搞丢了一只。
    顾笑庸本就精疲力竭,这么跑过来浑身精力更是耗得一干二净,此时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只得靠着墙喘气。
    他冲裴墨笑道:好久不见。
    裴墨定定的注视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换上了陌生的平淡和冰冷:好久不见,顾二公子。
    他们的母亲是旧识,裴墨的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死去了,顾夫人便把年幼的裴墨接到了镇国将军府里养着,即使裴墨很早就自己出府独自生活了,却也经常回府同顾夫人说话聊天。
    这一世顾笑庸回京的次数虽然屈指可数,倒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裴墨,他们的关系止步于点头之交,便没了其他的交集。
    裴墨冷淡的态度叫顾笑庸有些尴尬。
    方才在香车上跳舞跳得精疲力竭,面对突然射过来的剑他其实也是有些怔愣的。分明已经做好了被射上一箭的准备,那抹黑色的身影就蓦然出现挡在了他面前,背影孤寂又强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就这么牢牢地挡住了所有的危险。
    那时的顾笑庸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他知道祁帝在江南,裴墨也一定会在江南,虽没有刻意去寻,却也在心中小心翼翼地雀跃着,期待着能遥遥地看到对方的身影。
    厮杀结束后,他们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顾笑庸似乎从对方那双向来冷淡的眼眸里看到了浸润的温柔和深深压抑的思念,叫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之间的对视隔了一个时空,从遥远的上辈子延续到了这一世。
    所以顾笑庸奋不顾身地奔来了,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情和思绪。
    他的声音紧张到近乎干涩,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努力扬着笑容,轻声道:
    好久不见?
    对方冷淡地注视着他,也回道:好久不见,顾二公子。
    顾笑庸眼底细碎的光蓦地熄灭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场游行是专门为了祁帝弄的,于情于理作为西厂指挥使的裴墨都不会允许有人破坏这场游行。
    对方出于人道主义帮了你一把,你怎么就激动成这样呢?
    顾笑庸讪讪地笑了一下,干干巴巴道:那什么,我就是来谢谢你当时能帮我挡掉那些箭。
    不必言谢。裴墨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少年,声音却平稳又冷淡,我不知道那是你。
    也就是说随便换一个人他都会出手帮忙的。
    顾笑庸怔了怔,那颗不知道期待着什么的心刹那间跌入冰谷,凉了个彻底,冻得他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的一只鞋不知掉到了哪里,脚上的这只还不怎么合脚,硌得他生疼。原本跑过来浑身都冒着热气还好,现在慢慢冷静下来,被夜间凉凉的风一吹,着实又冷又疼又酸。
    顾笑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他把滑下肩膀的宽厚衣服往上提了提,又把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脚上的鞋却没什么办法,白皙粉嫩的脚趾踩在满是泥污的土里,有些尴尬又无所适从地翘了翘,最后又悄悄地缩回了宽大的衣袍之内。
    裴墨就这么站在巷子里,看着少年脸上微微失落的表情,又看着他尴尬地整理自己的仪容,脸颊绯红,不知是方才跑的还是自己羞臊所致。
    指尖轻轻摩挲着,裴墨很想走上去把对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他:你一点也不狼狈,你这样很可爱,我很喜欢。
    他想把那双踩了泥污的双脚捧在自己手心,一点点擦拭干净,用自己的手心的热气把那双漂亮精致的脚捂热了,然后俯下身轻吻对方脚踝处的金环,问羞赧的少年:这金环是谁给你戴的?戴得极好,叫我爱不释手。
    他知道少年此时定是累极,会背对着对方蹲下身子,让人趴到自己背上休息。他会把对方送回客栈,叫人泡个舒适的热水澡,然后安稳入眠。
    他的思念,他的爱意和心疼叫他恨不得与少年紧紧拥吻,让人软到在他的怀里再也逃脱不出去。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攥紧了,指尖用力陷进手心,几乎都见了血。脸上的表情不见半分动然,冷漠到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一只野猫从巷子的房檐上缓缓走过,清冷的月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风吹过,巷子尽头的拿棵柳树的枝条就这么微微拂动起来,打碎了地面的月光。
    顾笑庸忽地泄了气,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任由泥污把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衣袍弄得又脏又乱,他摆摆手:那没事儿了,你去忙吧。
    他看了看裴墨的神色,又下意识补充道:我歇一会儿,马上就回去了。
    裴墨点点头,垂下眸子向这边走了过来,步伐平稳又快速,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叫人看不出异样。
    顾笑庸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
    恰好裴墨也有什么要说的,在他身边停下了步子。
    两人异口同声道:那个
    裴墨就住了嘴,安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顾笑庸咧了咧嘴,心情微微愉快了一点,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月饼,笑道:本来是想自己饿的时候偷偷吃一口的,但是现在着实没什么胃口。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还远在江南。顾笑庸把手里的月饼递了出去,眉眼弯弯,脸上笑意盎然,中秋节快乐啊,裴墨。
    包裹着月饼的油纸最外层都被汗水浸得有些微微发潮了,但好在里面还算整齐干净,吃两口闹不了肚子的。
    裴墨接过月饼,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冷淡道:嗯,中秋快乐。
    顾笑庸歪了歪脑袋:你方才要说什么?
    姑姑嘱咐我,若是看到了你跟你讲一声。裴墨把月饼放到了自己怀里,中秋节回不去的话也没关系,她已经跟姑父说好了,不会怪你的。
    顾笑庸一怔。
    但是她的生辰快到了,希望你能赶回去给她庆生。
    裴墨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萧瑟孤寂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看起来没有一丝留念和温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怀里的那个月饼在他心口隐隐发烫,烫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为之颤栗。
    顾笑庸轻轻叹息一声,把头埋进膝盖里,思绪一时间有些复杂,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叫他一动也不想动。
    远处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件带着清苦药味的外衣就披在了肩上,隔绝了所有的风和冷意。
    还站得起来么?
    雪衣公子温和地问道。
    顾笑庸没有抬头,闷闷道:你怎么总是能找到我啊。
    喻雪渊笑了笑没有说话,把手放到了顾笑庸头上,轻轻摸了摸,像是哄小猫儿一般:起来吧,夜深了。
    第四十章 武林会
    今天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
    与前几天不同的是,今天的会客堂显得格外严肃正经,各大有名有姓的江湖豪杰和武林前辈齐聚一堂,门外偌大的场地齐刷刷站满了各个门派的弟子,一个个不苟言笑,身量挺直,带着独属于武林正派人士的气势和风度。
    古朴自然的大堂里,以武林盟主明月松为首的身份各异的江湖豪杰相对而坐,皱着眉头听仵作汇报信息。
    共二百多人,前后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杀人手法一致。仵作面无表情地说着,兵器是长约三尺,宽一寸的重剑。剑刃两侧有凹槽,应该是淌血用的。
    有人问道:从内力剑法上来看,凶手的年龄有多大?
    最少三十年。仵作回答,伤痕略微有左下倾倒的态势,由深及浅,那人惯用右手。
    众人闻言,不由得深深皱起眉头。
    剑乃百家之首,江湖上用剑的人十之有八,练武三十年以上的剑客更是数不胜数,范围太大,着实难以锁定真正的凶手。
    魔教那边可有消息?又有人问,说不定是魔教教主想要挑起江湖纷争所致。
    不像。明月松皱眉摇头,魔教那边未曾有过其他什么动静,近几个月发生最大的事就是圣女姬瑶阳离家出走。
    说到这里明月松还不忘嘲讽教主一下:哼,自己女儿都管不住,没用的废物。
    虽然话本子里有关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的风花雪月都排到了天边,但是现实里他们二人的关系着实不太好,见面必打,一打就要打个三天三夜非分出个胜负不可。即便不见面,也要在自己书房里专门挂一张对方的画像扔暗器打发时间的那种。
    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心中麻木至极,还有人暗戳戳表示自己嗑得很开心。
    几个前期就待在这里的帮主门主坊主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揶揄。
    好家伙,对家终成亲家啊!有好戏可看了!
    有人轻咳一声,凝重道:最近江湖上有关凤凰翎的传言越演越烈,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此话一处,四下皆严肃起来。
    萧家有屁的凤凰翎!但见一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萧兄最值钱的就是他那本破功法,若是他真的有凤凰翎这种绝世珍宝,又何苦被人灭了满门!!!
    此人身形高挑,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多余的发丝三三两两地垂落下来,显得他格外不修边幅。身上穿着朴素无华的粗布麻衣,身后背着一把被破布缠绕裹紧的长刀,正是天青刀客钟离,也是浪客行断水刀洛胤川的师父。
    钟离与萧家家主萧寒有着很深的交情,一同出生入死过很多回。萧家的灭族,最心痛的便是钟离了,他疯了一般背着刀四处寻找杀人的凶手,却频频无果,叫他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武林盟邀请天下豪杰前来江南商议此事,谁知其他人竟然自持身份故意把时间拖到第七天才愿意前来商议。钟离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七天,这些人张口闭口还是那无稽之谈的凤凰翎!
    真真是一堆脓包废物!!
    钟离是个火爆脾气,反身就抽出了自己的刀插在桌子上,一脚踏上凳子,怒道:明月松,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来参加这个破会议的!你有什么消息一股脑说出来才是,别藏着掖着!!
    钟离虽然看起来邋遢又不修边幅,却真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再加上他那重情重义的性格很是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虽然脾气火爆了一点,却也没什么人为此与他动怒。
    明月松见钟离一副要干架的气势,摆手道:你稍安勿躁,我正要说此事。
    杀害萧家满门的凶手暂且不谈。明月松从属下手里拿来一个信封,我托人向千机阁询问了消息,你们可知凤凰翎的传言从何而来?
    千机阁,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江湖组织,几乎可以和武林盟平起平坐了。其出现得悄无声息,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长得极为迅速,叫人反应不及。
    这个组织亦正亦邪,专门干贩卖消息的生意,阁中人个个神秘,总有各种方法获得其他人所得不到的消息。江湖英雄榜以及美人榜等各种排行榜便是由他们编写的,每年都会更新一次。
    千机阁阁主神秘至极,至今未曾在江湖上露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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