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花魁因身体原因久不出门接客,今日却不知为何愿意献上惊鸿舞供给全江南的人观赏。而且还不收取任何费用,这何不叫人兴奋又激动?
    届时花灯游车的队伍将从七弯巷的天下第一楼出发,接连经过江南的几个主干街道,一直连接到月映湖的玲珑船坊。
    时长约为半个时辰,但因为人多拥挤的缘故,很可能会延长至一个时辰,在这期间云月姑娘的惊鸿舞不会停下,会如同天仙一般奔月而来。
    月映湖。
    十几艘巨大的船坊连接在一起,船上挂满了华丽奢迷的装饰和灯笼,江南贵贾们以及各种各样有钱有地位的人早已等候在这里,听着丝竹管弦之声,吃着上好的佳酿美食,宾主尽欢,热闹至极。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一艘最大最豪华的船坊包间里,坐着一位谁也想不到的尊贵客人。
    那便是微服出巡的当朝天子,如今已然五十岁的祁帝。
    皇帝微服出巡,暗中跟随保护的人不下百余,明面上跟随他的却只有三人。一个是他的掌事太监孙公公,一个是他的左膀右臂西厂首领裴墨。
    最后一个是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头戴珍宝凤钗,美目婉转流动,额心一点朱砂宝痣,分明与祁帝年龄相仿,看起来却只是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美妇。美妇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她的眼中带着一丝属于外邦人的苍青色,叫她美艳当中多了一些神秘和幽然。
    坊内丝竹管弦之乐如同流水一般清澈动人,跳舞助兴的舞姬们也个个儿容貌上呈,姿态摇曳迷人。祁帝眼中却只有他怀里的娇俏美妇,一举一动呵护又关怀至极。
    江南今夜的所有盛大和豪华全都为祁帝而办,他却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心一意为怀里的人剥着葡萄皮,汁水浸润了指尖也毫不在意。
    一旁的孙公公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摸出了怀里备好的上好雪缎绸帕凑了上去,轻声细语道:爷,擦擦吧。
    一旁的碟子里葡萄皮都已经叠成一座小山了,他的陛下却连一颗也没有吃,全给怀里的美人儿了。
    孙公公心疼自家主子,想要他休息休息。祁帝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剥自己的。
    直到怀里的美人懒懒道:吃多了胃凉,你别剥了。
    祁帝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葡萄,拿过孙公公手里的丝帕一点点擦拭自己手指上的汁水,温言细语道:朕的手暖和,给你捂捂?
    别了。美人垂着眸子拒绝,再让你给我捂,孙公公不得活活撕了我。
    话音刚落,孙公公就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奴才不敢。
    祁帝冷冷地瞥了孙公公一眼:孙德全,出去。
    孙德权年近六旬了,头发花白,伺候人却是极为精细的。他从自家主子还是婴儿时就被派到对方身边伺候着,说是一起经历了半生荣辱也不为过。
    而今祁帝为了怀里的美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冷下脸来呵斥他出去,若换了旁人,心下发寒失望至极也不为过。
    孙公公却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行了礼,慢慢退出去了。
    祁帝见孙德权退出去了,这才低下头轻吻怀里人的额头:皇后心情好点了么?
    好点了。乌落兰懒懒地开口,却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她心情的好转,仍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今天是你们中原人的中秋节,你不在宫里举行祭天大典,不怕那些史官在背后编排你?
    不怕。祁帝笑笑,此次出巡兰儿可还玩得尽兴?
    还行吧。乌落兰直起身子,挑了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在嘴里,你们中原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许多。
    是我们中原。祁帝纠正,你忘了?你是皇后,这天下也是你的。
    当真?乌落兰皮笑肉不笑,谁稀罕。
    裴墨抱着剑站在坊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清冷的月。
    月亮垂在天际,月映湖倒映着它的影子,水天一色,若有白玉游龙在此间诞生,绝美得不似人间场景。
    他的身后是繁华热闹的江南,万千灯火盏盏,人间的喧哗却与他无关,温暖的灯火亦是与他无关。
    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的身边就只有怀里漆黑的剑,和眼前清冷孤绝的月了。
    孙公公从坊里退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了一身漆黑的裴墨。他站在月下,如同一匹孤傲了万年光阴的狼,静静的,不言也不语。
    轻叹一声,孙公公走了上去,道:裴指挥使,今日中秋,你去城里逛逛吧。
    裴墨冷淡道:我要护陛下周全。
    你且放宽心,这里有我呢。孙公公笑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去吧。
    他的陛下也知道今日过节,特地叫他出来玩呢。只是孙德权伺候人习惯了,没有去看热闹的心思。
    裴墨这才抬眸,淡淡看了眼安静的坊间,道:我子时便回。
    说完脚尖轻点,很快便没了影子。
    孙德权跟随自家陛下经历了许多,活了半百余年,遇见的人和事儿都不少。可叫他打心里赞赏和佩服的,还是这黑衣又寡言的裴墨。
    许是对方的生母是江湖人士的原因,裴墨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孤寂潇洒的味道,若是有人第一眼遇见他,定觉得他是江湖上潇洒有名的绝世剑客。
    皇宫和朝堂并不适合裴墨,他心中也没有对权力和金钱的欲望。分明是不必硬挤进权力中央,与那些钻进钱眼子里的权臣混为一谈的。可他偏身进来了,还成为祁帝最忠诚的一条狗,人人在背地里唾骂,花尽心思也想要弄死的一条狗。
    他本该是一匹狼的,自由奔跑在山林草原上的狼。
    孙公公心下很是可惜。
    他至今不明白裴墨为何甘愿作茧自缚,也不明白对方深沉得如同被寒潭浸染的眸子里装了些什么。
    而此时,被孙公公心里感慨万千便的裴墨已然抱着怀里的剑,踏上了前去城中街道的路。
    周围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说笑着,交谈着,却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一身漆黑的他。就好像有一层旁人看不见的护罩,牢牢地把他与周围人隔绝开来。
    牛羊才成群结队
    只有狼,素来孑然一身。
    第三十六章 清秋月
    戌时末,七弯巷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忽地骚动起来,一个个抬起脖子不约而同地向天下第一楼的方向张望着,酒楼上的人们也放下了手里的吃食,全部挤到栏杆处争先恐后地看着下面。
    叮
    清脆的银铃声忽地响起,干净又透彻地刺破了嘈杂的街道,清晰地在每一个人耳边萦绕徘徊,久久不散。
    叮
    又一道银铃声,随之而来的是散溢开的幽幽木樨花香,像是酱藏了许久的佳酿一般被人来了的封,这醇厚的酒香就扑鼻散溢开来,叫人精神一阵。
    嘈杂的人群随着这两声银铃缓缓安静下来,脸上带着好奇和隐秘的激动。
    叮
    第三声银铃响起,伴随着这声银铃的消失,天下第一楼原本紧紧合上的大门忽地被打开了,木樨花的香味显得更加浓郁起来。在众人瞩目之下,一堆穿着白色宽厚祭祀服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祭祀服宽厚又素白,袖袍直直地垂到了地上,却也依稀可见上面绢绣的精细银色暗纹。来人两两排列,整齐划一,手里皆捧着一束细长古朴的木樨花,头戴白色无脸面具,面具上只有双睑下画着深红色的细长倒三角形,其余皆是朴素的白。
    她们长发顺滑地落下,一些金黄色的月桂点缀在发间。动作缓慢又素雅,犹如天上下凡的仙子。
    众人瞪大了眼睛,心下诧异又惊叹。
    随着这几人的前行,人群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又听得一声清脆的银铃,四匹白色的高大骏马拉着一辆极其素雅的马车缓缓走了出来。
    骏马头戴银色面具,颈后的鬃毛顺滑地垂到一侧,犹如纤纤银河垂落而下。它们背上披着银灰色的马鞍,素白色的流苏带着琉璃宝石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而马拉着的香车由厚重的金丝楠木制成,上面又贴着白色的水晶石。香车四面皆空,头盖四方宝盖,上有殊色夜明宝珠,几方白色纱帷从四方落下,隐隐约约可见香车里端正地坐着一位穿着浅金色祭祀服的人。
    这人脸戴浅金色的面具,样式与方才那几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额间多了一抹暗金色的木樨花纹。黑色的长发半挽半髻,一顶玉冠带着极其复杂又华美的装饰点缀其上,其余的又如同瀑布一般顺滑地落了下来,披散在这人背后。
    因为层层叠叠的帷幔的缘故,外面的人看不太真切,却也都十分激动地暗下交谈着,恨不得自个儿飞进这辆宝车里揭开那人的面具,去瞅瞅这天下第一美人儿是何模样。
    马车后面是一条极其冗长又繁琐的队伍,手提灯盏的,捧着祭祀高杆的,摇着偌大铃铛的,队伍冗长,却又不约而同地带着肃穆和安静。
    有人低声询问:我记得他们说今夜跳得是惊鸿舞啊,怎地看起来如此严肃?
    是啊,我以为这云月姑娘会穿着红色纱衣,露出自己纤细的脖颈和脚踝,站在香车里一舞惊鸿呢。
    你们到底有没有文化!有人低声呵斥,惊鸿舞说是舞,却是古制里用来祭祀先祖的,相传那时的祭祀手持银铃与天地沟通,惊飞了一片鸿边的仙鹤,这才有了这个名字。
    如今世间相传的惊鸿舞在动作上皆改了许多,变成了歌酒宴会上助兴的东西。没想到今日来到这里还能看到如此盛大古朴的惊鸿舞,实在是此生无憾了。
    也有人低声不满:既然是沟通神灵的舞蹈,叫一群妓子来跳,成何体统!
    此话一出,四周立马传来不善的目光。
    那人被这些目光一激,心下更是不满,立马大声冲香车里嚷嚷了起来:给我滚下台!这么严肃的舞蹈你们不配去跳!!这是对神灵和先祖的亵渎!!!
    人们惯是会人云亦云的,见有人提出不满,其他地方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开始随声附和起来。
    就是!你们不配!!
    滚下去!滚下去!!
    今天是中秋节,你们这样污浊的身子怎可入了神灵的眼?!
    不明真相的其他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见这几个人神色激愤,便也跟着附和起来。
    如同滚雪球一般,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大,更有甚者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月饼就要丢出去。
    叮
    一声清脆的银铃声破空而来,带着近乎古朴的透彻和清明,直直地掩盖了所有的抗议和不满。
    那原本端坐在宝车里的人缓缓站了起来,素白纤细的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铃铛,手腕微动,这铃铛便又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众人一愣。
    那人沉默地着低头,头顶华美精致的装饰带着稀碎的声音互相碰撞着,即便穿着十分宽厚的祭祀袍,也仍然能看出这人周身不俗的气质和曼妙的身材。
    后面冗长的队伍里忽地传出沉闷的鼓声,声声厚重又整齐划一,直直地掩盖了所有的喧嚣和嘈杂。
    伴随着如同雨点一般密集的鼓点,宝车里的人动了。
    那是一场怎样的舞蹈?
    即便是几十年后,也有老者望着天空的明月无数次感慨,说自己见证了神明的现身。
    清冷的月光仿佛都强盛了几分,带着圣洁的落羽与温柔,宝车里的人便应和着这素白的月光,应和着阵阵的鼓鸣和清脆的银铃声,翩翩起舞起来。
    他的舞蹈带着肃穆和极其圣洁的味道,就像真正的月神降临一般,直观又强大地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远处的高楼之上,雪衣公子沉静地喝着手里的茶,目光却一动也不动地落在了楼下那起舞弄清影的人身上,满眼的温柔,满心的欢喜。
    还有这翩翩风度温柔下所掩盖的,淡淡的寒意和占有欲。
    如兰获得他的允许,早就拿着钱出去逛街游玩去了,萧云迟借故身体不适,待在他们的院子里没有出来。
    喻雪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轻轻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嗒
    茶盏分明是轻轻地放上去的,在寂静的屋子里却发出极为清晰又响亮的声音,叫暗处的人心头不由得一寒。
    影二连忙现身,跪下低头道:主子?
    你说喻雪渊撑着下巴,姿态优雅又温和,目光却没有离开那马车里的人一丝一毫,他怎么就这么叫人喜欢呢?
    他的少年郎,总是会突然给他太多太多惊喜。
    影二不敢说话。
    喻雪渊声音复又响起,说给影二听一般,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喜欢到,让我想把他藏起来。
    放在桌子上的那杯茶盏蓦然碎裂,滚烫的茶水顺着裂缝蔓延开来,如同一条条爬行的蛇,张牙舞爪的,缓慢又不容置喙地把猎物囚禁在自己的猎捕范围中,不叫他人窥探一丝一毫。
    影二一惊,蓦然抬头,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家主子。
    光风霁月的人温和惯了,他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人,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说一句爱都玷污了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个宝贝儿。
    但是,再温和的人心里也是有欲的。是独占欲,破坏欲和色。欲。他温和素雅的外表下死死隐藏的,是叫人窥探一分一毫都觉得心下颤栗的,数之不尽的黑暗和欲望。
    他不敢表露一丝一毫,生怕自己惊动了心尖上的那个人。
    于是那个人在他不动声色的视线范围里,张扬着属于自己的张扬,那般的开怀又恣意,如同小太阳一样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他的恣意叫人沉醉迷恋,于是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欲。
    是叫喻雪渊想要破坏的,湮灭的,粉碎的,不喜的欲。
    影二复又低下头,心下惴惴,为自己窥探到自家主子里隐藏得极深的黑暗和欲。望。
    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紧紧盯着宝车里的人儿,随着移动的车马队伍一步不落地跟了上去,有惊艳,有叹赞,有赏识也有痴迷。
    似乎没人发现车里的人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第一美人儿云月姑娘。
    远方的屋檐上,上半身赤。裸的人喝了一口清酒,他随意地披着外袍,腰间绑着一条绷带,此时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渗透而出。可他丝毫也不在意一般,定定地注视着远处的人群和车马。
    更确切来说,是车里的那个金衣华服的少年。
    怀里的猫儿懒懒地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洛胤川坐在月下,随意又懒散地又喝了一口酒。眉眼间的黑色纱布不知何时摘了下来,露出一双清隽又锋利的眉眼,他的眼应该是偏冷的,一但摘下了那条纱带,整个人的气质就从玩世不恭的雅痞变成了只能远远观望的寒冰。
    他摸了摸怀里熟睡的猫儿,轻嗤一声,笑骂道:小混蛋,就不能低调一点么。
    这么多人看着你,叫我心里苦啊。
    风冷寒鸦渡,月色清又冷撩人。洛胤川抬手,目光移向了照在手心的月光,唇角微微勾起,手掌蓦然攥紧,似乎想要抓住这虚无缥缈的月光。
    第三十七章 修罗场
    街道两旁高楼林立,琼楼玉宇,万千灯火通明,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熙熙攘攘的人群纷至沓来,吆喝着,欢笑着,整个江南仿佛一夜之间被人点燃,热闹至极又车水马龙。
    木樨花的花香几乎洋溢了整个街道,惊鸿舞的车马队伍缓缓游行而来,云车骏马,庄严肃穆,就好似天上的宫阙降了人间,直叫人心头一震,连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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