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崆的人没找到迦南,迦南自己回的滨河。宁崆在顶层喝酒,也像在等她。城市灰沉的天色在他身后成为幕布,还未近黄昏就已经像是夜色降临。又将下雨。
    在朱征那边刚落实动作的第一时间,他也得到消息,知道是她出面解决,倒不意外,只是和她一样,需要厘清一些东西。
    “来了。”他拔出一只杯子,给她倒了杯酒。
    迦南沉默接过。
    他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说。
    前所未有。
    宁崆在不确定她会不会来之前,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信任危机?”
    “形容我们现在的关系,很恰当。”他咽了一口酒,视线仍望向远处,对迦南说。
    迦南不语,打开烟盒发现只剩下最后一只。
    宁崆偏过头,饶是认真地问她:“不如你来决定我们从哪个出现问题的环节开始?”
    迦南将最后一只烟点燃,直截了当:“邬慈。”
    宁崆扯了下嘴角,果然。
    “你心里一直有他?”宁崆口吻笃定。
    迦南不否认,但也不是要从这个方面谈起,“当年,他不应该死。”
    宁崆的嗓音冷下去:“也不是我要他的命。”
    甩得干脆。
    “但是你把他给的岳鸣。”
    “我拿他换的你。”宁崆咬字极重。
    迦南分毫不让:“拿我换项目的,也是你。”
    宁崆顿住。哂笑一声,“没错。”
    “只因为你是迦南,他是邬慈。我选择你,没选他,罪责该在我?”
    宁崆点了点烟灰,从七十九层落下去,不知踪迹。
    他敛下情绪,再谈这个没太大意义;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有过开诚布公的态度。
    而眼下,他要确定的是,“许应,就是邬慈?”他半笑,觉得讽刺。
    怎么想,都觉滑稽。
    真是世纪笑话。
    他笑脸迎进来的贵客不是利益伙伴,是个处心积虑的仇种。
    “你面对他的时候,不一样。”宁崆自顾自话似的,想起第一次将许应带进滨河的场景,从那时就有不同。后来每次他们同时出现,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横亘其间。
    细节,都是后来再回想起时格外的鲜明。或许,这也是他这几年有迦南在身边惰化了自己的观察能力。
    宁崆转身,正式着她,抬手将她仔细看了一遍,威士忌换到左手,抬起右手去撩她的耳边碎发,看到那里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笑了。
    他说对了。
    迦南避开他的触碰,垂眸。
    宁崆从未见她闪躲的眼神。
    他清楚,也理解,迦南是个女人。
    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
    七情六欲这种东西被他封闭起来当做禁忌。可迦南不是。她只是严守那颗心。
    而那颗心打开的对象,不是他。
    清楚地有些晚了。
    他扭转视线,看掌心里剩下不多的酒液,压下喉间的涩楚,问:“我失去你了吗。”
    “是从许应开始,还是从邬慈结束?”
    刮过一阵萧瑟的秋风。
    “宁崆。”迦南站前,与宁崆站至同一水平线,眺望无底无边的天际,“你问过我恨你吗。”
    宁崆听着。
    “归根结底,当年是我没护住邬慈。”
    宁崆被风里的寒意侵蚀,指尖微凉。
    “或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宁崆低声:“或许?”
    迦南灭了烟,是,或许。
    再来一次的话,她依旧不会对宁崆全盘脱出,不会也不能。从一开始允许邬慈来到她身边就注定了的。
    所以归根结底,人还是她没保住。
    所以,只能是或许。
    宁崆也不纠结这个,只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容忍?”
    多说无益。
    宁崆换了个话题,“许应想要什么?”
    说实话,迦南不确定。
    尤其是眼下错综复杂的局面,都指向许应。他到底想要什么,她揣测出七分,也只能告诉宁崆叁分。
    宁崆又问:“所以你现在是要站到他身边去了,是、吗。”
    迦南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又去倒满。回答地坚定,“不是。”
    她才替他斩断朱征的绊子,没站许应的立场不难看到。
    没站,是指没完全站。宁崆心里对这点一清二楚。
    “岳鸣临死前,联系了我。”
    迦南一怔。说不意外是假。
    他提前未透露只言片语。
    岳鸣被人带走后面临的第一道酷刑就是刺瞎双眼,眼前是谁他不知道,听声音也辨别不出,在嘴被缝上前,他被允许拨通一个求救电话。问他临死前最想联系的人是谁。眼前人的嗓音如尸体堆里爬出的恶棍,阴狠而嗜血,下手时喜欢欣赏自己的杰作,伴随一两声惺惺作态的感叹,说他可怜,也说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岳鸣感受得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是真会要他的命。他打了宁崆的电话,求他救他。起初,宁崆不解,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招待许应的地下格斗场,而不是给他打来这么一通求救电话。
    “宁总,快来救我!有人绑我。你答应了我会留我一条性命,把我放进牢里,我们说好了的。宁总!”
    宁崆拧眉,让帮他的人听电话。
    那边传来擦火的声音,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开口说话。
    宁崆血冷,不做善事,棋子有用才是棋子,没用的能走多远是个人造化。
    岳鸣连喊带求说了许多,宁崆的脑子里被轰炸成一团麻线。
    “岳鸣。”他在喊叫声里摆清楚立场,话也说给那边在场人听。
    “我是说过,我会留你一命。但别人要动你,我不会拦,也拦不了。”意思简洁明了,虽然有言在先,但他也爱莫能助。
    于是在不到一个小时后,宁崆收到了岳鸣的残骸。
    至于是谁动的手,宁崆无从确认。
    因此他才急着带迦南去验尸,也是想看看她能从岳鸣尸体上看出什么线索,对下手人的心性、背景能有个大概指向。
    宁崆肩沉下去,如万斤负重。
    问迦南:“杀岳鸣的人是许应?”
    迦南接收完关于岳鸣的所有信息,答:“不是。”
    确定来说,不直接是。
    “动手的人不是他。”
    宁崆听出来了,笑出声来,罕见的口吻:“你是在替他辩护?”
    迦南语塞两秒。
    抬眸看向宁崆,“你比谁都知道,岳鸣欠谁一双眼睛。”
    宁崆嘴角的弧度戛然僵住。
    脑中回响起舒卿轶决绝的话音。
    “关于目前我在用的这双眼睛,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迦南提醒。
    宁崆捏住空杯,喉间哽塞。
    很快。
    他也说,“你猜到了。”
    的确。迦南猜到了。但她想听的是她还不知道的内容。
    宁崆仰头,晦暗的空中除了黑无一物。
    那年他为了拿回项目,也为了给岳鸣一个教训,进而掌控,他让人送了份“礼”。车祸的事儿极少人知道,当时迦南对岳鸣不待见,关于他的事可知可不知,这场车祸也只是后来听闻。她不知道的是,岳鸣车祸那天,舒卿轶在场了。不是顺便路过,而是替她露面。也因此,岳鸣到死都觉得自己失去双腿都因为迦南。也结下不可解的恨。
    舒家是宁崆的掌中之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舒卿轶为了维系住舒家微薄的主权,在所有事上没有不配合他的。舒檀当年愤然离家,扬言已经斩断血缘关系,舒家的事大大小小的担子都靠这段婚姻在撑。舒卿轶自然无微不至地给予配合。所以后来宁崆提出要她那双眼睛的时候,舒卿轶反而有利可谈,得以狮子大开口从他手里拿走近叁分之一原属于舒家的东西。刚开始宁崆不同意,迂回施压让舒卿轶松口,胃口别太大,懂适可而止。但舒卿轶软硬不吃说除非他杀了她,否则就顺了她的意,没有第叁种办法从她身上拿走眼睛。宁崆选了后者。当务之急是把迦南眼睛治好,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送得出去便有拿得回来的时机。
    说完,冗长的寂静。冷空气肃然如刀,从脸上生生削过。
    宁崆手段比心硬,迦南从一开始知道。却也今天才看到全部面貌。
    风真冷。
    今年的冬天一定比往年更寒。
    也就说得通了。
    宁父死后没多久,舒檀终于还是现身。还光明正大地闯进滨河。
    从舒家离开已经有五年,五年足够改变一个人。
    也许,杀岳鸣只是个开始。
    “舒檀回来了。”她说。
    宁崆背颈一愣,也终于理清了这条线。
    说:“舒卿轶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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