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延禧宫的太监章丘在宫门下钥前赶回来,耳边回响着闻铃的温声细语,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贴在耳边的叮嘱,一不留神,就在长廊的拐角处撞倒了另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端着的东西也打翻了,也不知道端的什么,沾到了章丘的衣襟上。
    小太监看着人高马大,却是个经不起事情的,一下子惊慌失色,忙往章丘身上蹭,帮他擦干净,带着一丝哭腔求饶道:“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奴才该死……”
    章丘四下一看,幸亏这里也还没掌灯,没有旁人看到,可也不能再继续闹出动静了。他一掌拍到那小太监的帽子上,咬牙切齿地说:“不长眼的东西,横冲直撞就往你爷爷身上撞!”
    小太监手忙脚乱给章丘擦干净,吓得结结巴巴,“奴才不好……奴……奴才该死……”
    “滚滚滚,”章丘估摸着擦得差不多了,回宫见闻铃也不至于丢人,一把推开那小太监,“别碍着爷的道,滚远点。”
    “是是是,您大人大量。”小太监陪笑着,头点得跟捣蒜一样,忙让到一旁。
    章丘只觉得晦气,无奈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又往四周扫了一周才急忙走人。
    晚风瑟瑟,在这静谧的拐角处,顾甯川冷眼看着章丘消失无踪,才收起眼中的一抹狠厉,将方才换过来的信件收好。
    永寿宫中,穆晏清接过信件,左右看了看,松了口气,递给骁嫔说:“还好,娘娘,信是密封的,延禧宫还没人看过。”
    骁嫔拆开信一看,果然是周将军的字迹,心里捏了把冷汗,说:“亏你想得周到,料到易妃会有动作,及时掉包。”
    “因为同样的法子,她那日要在景仁宫和我叙话的时候就用过。我就猜想这一回,她一定也会想办法惹娘娘您犯错。”
    骁嫔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消失殆尽,愤怒地一拍桌,说:“我秦家世代忠良,在她的手里就是如此肆意妄为地利用,岂有此理!”
    顾甯川一直神色冷静,乖顺地站在一旁,直到此时,眼中才闪过一丝触动,心里仍是隐隐作痛。
    荣姑姑安抚了几句,说:“主子莫要动气,横竖我们如今知道了易妃的手段,也能多长个心眼。当务之急,是要谋划好后日的事情。”
    穆晏清见状,突然也担心秦佩英会被易桂华这胆大的举动气昏了头,恨不得要马上去告发她私联前朝,而顾不上这箭在弦上的事情,帮忙劝道:“娘娘,皇上的赐婚虽被连日的忙碌拖着,无暇顾及,更何况也听信了一些枕边风,对您是有想法的。前朝有居心叵测的人在弹劾,后宫有易妃在兴风作浪,这事情若不趁此解决彻底,只怕娘娘的后顾之忧可就无穷无尽了。”
    秦佩英冷静下来,也想到今日皇后的传召,无非也是告诉她皇上的不悦,要重视皇上已经起了的疑心,及时劝劝家里接了这桩赐婚,就能一举两得,解了两边的困境。
    她沉思了片刻,说:“晏清,事到如今,孰轻孰重,我已经心里有数,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冲动误事。只是后日的事情,不论成败,我都不会与家里说一字半语。”
    让他们一无所知,连万一失败去求情,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才是最好的保护。
    穆晏清默默点了头,秦佩英这番决定的确情理之中。路易所生活的时代,家是最后也是最坚固的港湾,可她如今脚下的地方,面前的每一个女子,一生都在为家族而殚精竭虑。
    即便生如秦佩英一般,也是难得的女将风采,若在二十一世纪便是生在终点线的人,如今也要成为君王和武将之间的拉扯,半点不由己。
    几人继续商议了后日的细枝末节,穆晏清和顾甯川先后走出来。
    夜凉如水,院落中裹着一层薄雾,在月下似轻纱幔帐。
    出于礼义,穆晏清仍想亲自感谢顾甯川,把这一手的狗仔队资料抢回来,“小川,今天也是冒险,辛苦你了。”
    “小主说这话,就是折煞奴才了,”顾甯川的脸笼在薄纱和夜色中,“能为二位小主解忧,是奴才的福气。”
    方才秦佩英说话时,顾甯川眼中的那点波澜,穆晏清捕捉在心里。
    清明时节,路上行人尚且失魂落魄,更何况是这个跌落谷底的美强惨?
    穆晏清揉着帕子,说:“你……你如果想祭拜家人,宫里诸多不便,你可以过来找我,或者告知我一声,我帮你烧点什么也可以。”
    顾甯川一怔,接而扯出一点苦笑,情不自禁直起腰来,说:“谢谢小主。只是他们生为家国守护者,刀下亦曾冤魂无数,即便一死,也当魂归山河才是死得其所。这些祭拜,是生者的执念和哀思,而我们誓死卫国,不需要这些不甘的念想。”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甚至带着点气若游丝的虚叹,却是说着誓死不屈的意志。穆晏清在这股隐隐的坚定中听明白,顾甯川是在告诉她,顾家满门始终是为抗外敌而战死沙场,他不接受也不承认父兄会通敌叛国。
    穆晏清突然意识到,顾甯川带着这副残缺的躯体,饱受折辱活到如今,也许刚刚所说的就是支撑他活到如今的执念。
    忙了几日的鸡飞狗跳之后,这日天未亮,各宫已经灯火通明,开始梳妆准备起行。
    穆晏清今日的打扮较以往多了几分俏丽,身着一袭藕粉色绣花裙出现在秦佩英面前时,几人都一时看出了神,只是再一细看,作为妃嫔却也合时宜。
    骁嫔随口道:“你今日倒是花点心思打扮了,不似往日那么清汤寡水的。”
    穆晏清倒是恨不得寡淡到和空气融为一体,最好别让任何人注意到她才好。但是突然转念一想,在各宫嫔妃和女眷都使劲装扮的时候,她越是这么清汤寡水,反而惹眼。就好比美得各有千秋的红毯上,你若是在一堆神仙姿色的女明星当中穿一套日常的休闲装,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她尴尬笑了笑,“嫔妾跟着您,总不能寒酸失了您的脸面。”
    秦佩英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在,这不过是客套几句,倒也听出几分俏皮,笑了笑。
    穆晏清静静看着,才发现岳兰梳妆的手法仿佛转为秦佩英而练出来的,大到发髻样式和衣裙纹样,小到头上的一支小簪子,都完美做到扬长避短。
    瞧,一个完美的造型师是多么重要。
    秦佩英看着镜子里的穆晏清,正目不转睛,“这步摇不合适么?不是你说的,惹眼一些让人容易看见我。”
    穆晏清摇头,说:“没有没有,娘娘,您这步摇很好看,确实比往日那些干练利落的更别致一些,想来很金贵吧?”
    秦佩英却勉强一笑,眼底泛着一丝怅惘,说:“这支东西,是我当年入宫时,皇上册封为贵人时的第一件赏赐,其实我自己都忘了有这个,还是岳兰特意翻出来的。”
    穆晏清这下懂了,原来如此。岳兰心细,知道皇上定能认出认出这步摇。
    只是对于秦佩英来说,也许这步摇就是一道枷锁。
    晨光熹微,两人乘轿前往蹴鞠场。
    穆晏清原先想到这是第一次见到一直活在台词里的皇帝,的确有一丝忐忑不安在,她的生死和富贵,身上穿的一针一线,哪怕如今这个位子还有姚妃的恨,全都来自于这个向来不是好男人的神秘角色。
    但到了蹴鞠场的观台,穆晏清跟着骁嫔绕来绕去终于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心底原先的那点不安,立即随着大风消散。
    男女眷分别坐于帝后两侧,而皇后这边,到了穆晏清作为答应的这个位子,且不说位分在她之上的娘娘们,中间还隔着数不清的宫女太监,皇子公主们的嬷嬷,侍卫等等。别说看清皇上长什么样子,她能赶得及随大队行礼免礼都算反应快了。
    穆晏清回忆起从前偶然得了机会去参加活动,兴奋不已,结果也是坐着这样的角落位置,连头排顶流的头发丝都没能看到。
    采莲见穆晏清似乎有些无聊,正两眼放空,凑到她耳边说:“主子,皇上待会儿也会参与蹴鞠,您坐在这里也可以看到皇上的英姿。”
    穆晏清眉头皱了一下,让采莲挨近点免得被人听去,“谁要看皇上,我更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风流王爷帅将军。”
    采莲已经习惯了穆晏清这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想法,并不会大惊小怪,立即从脑海里搜索了关键信息,简要介绍了诸如秦佩英的三个战神哥哥,皇上那位名满京城的风流弟弟颜亲王,还有即将献出舞台首秀的太子殿下等等。
    听到太子,穆晏清瞪了采莲一眼,恨铁不成钢,“我是太子的庶母,你跟我讲太子做什么,就不能多介绍几个风流王爷?”
    身边来往的人多了,纷纷过去给皇后敬茶和叙话,穆晏清只好安静地坐着吃瓜,一边欣赏各种有趣的交际,一边在静心等候易妃出手。
    她看向坐在身旁的秦佩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场下活动筋骨的一众男子,眼中有期待,也有些怅然若失。
    蹴鞠进行得如火如荼,李煜玄带着太子到了赛场上,并没有享受到和台上一样的各种众星捧月,一众年轻武将都互不相让,丝毫没有因为往日的阶级而故意推让,偶尔还能看见李煜玄和他人勾肩搭背,商讨对策,赛场的氛围十分热烈又融洽。
    穆晏清听着台上的夫人和妃嫔们呐喊助威,仿佛看到了狂热粉丝给爱豆疯狂应援的场面,觉得有趣极了,渐渐也融入到氛围中。直到一个小太监趁着人来人往而来到骁嫔身旁,匆匆放下一张纸条,穆晏清仍在全神贯注看着台下。
    蹴鞠已经结束,台下的俊郎们都走到一起商业互吹,而台上的女眷们神色各异。秦佩英环视了一圈,悄然翻开了那张被塞到点心底下的纸条,上面是全然陌生的笔迹:后山九霄阁,盼与君一见。
    她警惕地往周围一看,刚才那个送纸条的人已经无迹可寻,也没有人看向她这边。
    “岳兰,陪本宫去走走,醒醒酒。”秦佩英说完便要起身。
    穆晏清见她有些不适,特意起了扶一把,关切地问:“娘娘,要不嫔妾陪您去?”
    “不必了,本宫去去就回。”
    穆晏清只好作罢,借着好奇的东张西望,就看见闻铃神神秘秘地凑到易桂华身旁耳语几句,而易妃继续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了一会儿场下。
    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穆晏清就发现,传闻中的小周将军周羿就站在有说有笑的人群外,若有所思地在发愣,正好也往台上这里匆匆扫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穆晏清摇着头,心道这小周公子也当真不是演戏的料,满脸写着心事重重,倒是骁嫔最近诳人的演技见长了,是个有天赋的,
    与此同时,易桂华也接着也起身离席。
    蹴鞠场上,众人正对今日首次参加的太子赞不绝口,李煜玄作为父亲,比听人夸自己还要高兴,却嘴硬道:“太子还年轻,需多历练,别让他骄傲了。”
    李璟辕谢过前辈们的夸奖,少年那大汗淋漓的脸庞到底难掩喜悦和恣意,却仍不失稳重,稳了稳气息,说:“有幸随父皇学习一二,对儿臣而言已是难得。今日献丑,惹前辈们笑话了。”
    几人又是围着这两父子继续一通吹捧,仿佛要把刚才蹴鞠时的毫不避讳全部补回来。
    李璟辕没有沉浸在赞美中,正安静地由着父亲去应付,便瞥见场边站着一个熟悉的小少年,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众人说完话便各自散开前去更衣,太子迎着小少年的翘首以盼小跑过去,喜出望外地说:“二弟什么时候来的?怎的不上去一起玩?”
    这小少年正是蔚朝的二皇子,李璟辞。他又看了一眼李煜玄,才规矩站好行礼,难掩失落,说:“臣弟什么都不会,但看着父皇和皇兄如此风采,一时没忍住才跑来这里,只想近着些看看父皇,不敢上去叨扰。”
    李璟辕才想起,李璟辞是因为清明节才得以过来一趟,上一次能看见父皇和兄弟姐妹,估计已经是几个月前的年夜宴了。他伸手搭着李璟辞的肩,果断说:“想见父皇有什么难的,走,我和你一起去。”
    而这边的李煜玄刚一转身要走,也看见了格格不入的周羿越走越快,似乎迫不及待要离场。
    他只疑惑了一瞬,就神色如常继续应付完几人的夸奖,迈开步子边走边招手让卫凌过来,说:“找个人看看周羿要去哪,做什么。”
    卫凌感觉到皇帝暗藏在笑脸之下的严肃和凌厉,又不想闹出什么别的动静,当即带着若无其事的笑脸转身离开。
    李璟辕拉着李璟辞才过来,原本还想凑过来说话的几个年轻臣子一看见李璟辞,就想起宫里的一些风流秘事,纷纷绕开了,
    李璟辞只比太子晚几个月出生,如今个头也和太子一般,并肩而行的两个小少年都如这春日的暖阳般朝气蓬勃。
    李璟辕自知作为长兄,率先开口道:“父皇,二弟他……”
    李煜玄刚抬头看见太子身后的李璟辞,就感觉到大腿被一个小人儿突然抱住。
    “父皇父皇,你答应了今日带瑄儿去玩秋千!可以走了没?”
    李煜玄弯腰一把抱起了五公主,眼中尽是宠溺,轻轻刮了一把她的小鼻子,边走边父女情深。
    李璟辕拉着李璟辞还想跟上去,却发现拉不动。
    李璟辞抽出手,说:“臣弟自知不讨父皇喜欢,方才远远行礼就当已向父皇问安了,还能走近看一眼父皇已经知足,如今也不必上去扫兴。谢皇兄关怀。”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李璟辕都来不及多宽慰几句,正有些怏怏不乐地往越走越远的父亲那边看过去,突然发现,六公主李斓毓原来也跟在父皇和李斓瑄的身后。
    被抱在父亲怀里的李斓瑄,正邀功似的朝李斓毓递了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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